而今日,一整天,没人听他,没人看他,他甚至慢慢不居于大家视线的焦点里,起初舵手、监事、都头、府兵,有点什么拿不准的都要跑来请示他。
可公孙一个问题也答不上来——大船该停在哪儿,上百条小船该怎么排布,水手从哪下水怎么搜,还有那什么“心肺复苏”。
后来,所有人都围到了茶花儿身边,围着她一个姑娘转……她嘴里回着这个人的话,手上还能一心二用画图记事,这片海上五百多人、上百条船,她竟然可以井然有序地排布开。
她穿着一身灰扑扑的衣,头发乱糟糟的扎了个马尾,鬓发一绺一绺地糊在脑门,这一天了也没顾上擦把脸,却还要指派人手烧热汤热茶,准备皮裘皮袄棉手巾,等水手回到了船上得赶紧复温。
她好通晓人心,热汤水送上去的时候,连账也一个个结了清,给每个水手奉上了一两银——这是他们卖命一天所得,比往常船局给的多一倍,有减压病没下水的也发了点安抚。
水手们赤着膊,裹着袄,来来回回换着戥秤,称那指头肚儿大的一块银,好像生怕官家少给了半厘,足份足量的,大船上处处透着喜。
公孙许久没挪开眼,他身上绣金线、缀玉珠的绸袍也像浸了冷水似的,裹得他透不过气。
这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少爷,站在渐渐冷冽的海风中,毫无征兆地品到了一点点……有关众生疾苦、有关民生多艰的悲。
唐荼荼:“十七组水手,共计八十五人——齐了,返航!”
她说了一天的话,嗓子干得冒烟,往椅子上坐的那一下几乎是瘫上去的。刚合上眼,手心里便是一暖。
公孙半躬着背,不错眼地看着她,塞了个热乎乎的茶盏到她手里。
唐荼荼正稀罕这大少爷怎么伺候起人来了,又见公孙拿走了她画的海图和草草记的日事录,坐到旁边,仔仔细细翻阅起来。
船返回庙岛花了小半个时辰,近岸时夕阳正浓郁,大团的彩墨沿着海平面泼,给整个岛蒙了层金色的辉光。
压舱石嗵嗵地往海里扔,崩溅起丈高的水浪,底下慢慢有小船靠近接应。公孙问:“杨巡检回来没有?”
架舷梯的兵丁答:“尚未见影。只是杨巡检后晌派人回来报了个信儿,说东北咀那片海也一无所得,他折道去长山尾看一看。”
公孙啐了声。孙通判墨笔一钩,把疍船运银的整条路线全划进去了,他钩得痛快,浑然不管找银子的死活——还一日工夫找着?啐,脑袋糊粪的玩意。
一个小六品通判,他家里但凡是个官都比这大,公孙并不怕那通判,只顾忌明日要上岛的臬台大人,他是真怕那位——但午后听门客一通分析,能做到二品的省部按察使,四十年官场浸淫,必定不是一个不通事理的人。只要撬动老大人松了口,把查案的时间宽限几日,尚有回旋的余地。
眼下要紧的是稳住疍民,只要疍民不与官兵动刀动棍,谁敢叫百姓是“叛民”?
“你家姑娘呢,醒了没有?”他问茶花儿身边的那婢女。
芙兰端着碗糖水秋梨,捏着瓷盅两只耳朵,目不斜视地在他面前停了一停,脸上是客气笑着的,实则眼神都没往他身上落。
“公孙少爷先下船吧,姑娘梳洗梳洗。”
“我不走,我等着她。”公孙抿抿唇:“你家姑娘要是累坏了,多歇歇也无妨,岛上乱,今晚的吃住还不知道怎么安排。”
哼,黄鼠狼之心——芙兰嘴角一捺,走到艉楼的房间时把门帘掀起了条小缝,身形轻快地钻进去,防贼似的锁上了门闩。
船窗不大,一到后晌光线就差得不行了,黄昏时更不见一点光。
唐荼荼的梳洗,也就是洗把脸、重新扎个头发的事,她坐在灯下,整理今日两片海域的搜查情况,规规矩矩握着毛笔写,满纸不敢有一个草字。
今日随着出海的监事官,有一多半都是蓬莱县衙和登州通判手下的人,他们回去给通判陈事,都会写案宗的,但外人总归信不过。
案宗是非常苛刻的公文,多一笔是冗词赘叙,缺一笔则言不尽意。公孙手边带着的都是兵,是威猛且忠诚的武夫,办事靠得住,但没有特别擅长写文书的,她斟酌着写好这一稿,晚上再等杨巡检修补润色,明天就能拿给臬台大人过目了。
“姑娘停停笔,先垫垫肚子吧。”
芙兰把碗盅放下,揭开盖,露出一只圆润的梨子,掏了梨肚里的肉,藏了三朵干菊。船上要什么没什么,她炖个糖水秋梨都费了老大劲。
望望天色,再算算时辰,芙兰道:“殿下差不多该到了,嘿您呀,就等着挨骂吧。”
唐荼荼笑了下:“我不怕挨骂,我盼着他来。”
她的底气,大半都在他那儿。哪怕二哥来了只是站在那儿,什么也不说,随时掀开都能是张震慑一方的王牌。
她有无限能量,她能做的事很多,但最怕眼下这种人微言轻、谁看她都只把她当个丫头片子的情形。她就是用再大的声音呐喊,握有实权的官也只把她的呐喊当成蚊子哼哼,连一个捕头都没法差使得动。
官大一级是座山。这感觉太无力了。
舱底减了重,大船总算能靠岸,风已经大了,舷梯被吹得往外鼓,要紧紧抓着扶栏才能走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