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渊继续问道:“若是无边无际,没有穷极之数,你的书还怎么写?”
太章却笑笑:“山无穷极,我的命却有穷极,死之前能写多少,便是多少吧。”
这话说得实在漂亮,让司渊都忍不住侧目:“那你写了多少了?”
太章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还没写多少,我还在测算这些山川之间的距离,要等测完了才能写得准确。”
测?山川距离也能测吗?人间界何时有了那么长的尺?
司渊忍不住问道:“用什么测?”
太章却理所当然地说道:“自然是用脚测啊,我每走过一座山,就用绳结记下自己走了多少步,再根据单步的距离一算,自然能算出来了。”
太章似乎很满意他想出来的这个笨办法,介绍起来喜笑颜开。
“那你算了几座山了?”
“四座了。”
才四座。
大荒的山峦如同恒河沙数,司渊虽有通天彻地之能,也不敢保证自己能尽览其中风光。
但司渊没有泼太章的冷水。
短短对话之后,司渊便拜别了太章。他觉得人类很厉害,总有些异想天开的奇思妙想,但那也只是奇思妙想。
然后一个甲子过去,司渊却又再次遇见了太章。
太章垂垂老矣,背着重重的箱笼,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在路上,头发花白散乱,草鞋上也破了个大洞,一个脚趾露在了外面。当时正是冬日,北方大雪皑皑,落在太章花白的胡须上,融化后又瞬间凝成了冰霜,他裹着冬衣,在一条无人的山径上面踽踽独行。
天地苍白,太章走得很慢,唯有身后一双深色的脚印,让世间有了些不同的色彩。
司渊落到了太章面前。
太章并没有惊异于司渊的突然出现,也没有对司渊显露出的神力表现出惊恐,甚至没有对司渊不老的容貌表示震惊。
他实在是太老了,人老了,遇见故友就会变得很开心。
太章笑着向司渊打招呼,道:“你还记得我吗?”
司渊点了点头:“记得,六十年前,杻阳之山。”
听了这话,太章笑得更高兴了。
司渊问:“你的书写得如何了?”
听见这个问题的太章把身后沉重的箱笼放了下来,热情地展示给司渊看。那箱笼很重,在雪地上砸出了一个坑,里面叠放着无数的龟甲。
“快成了。”太章说,“这里面只是北边的,东边、西边、南边和中部的龟甲我已经送回了乡,着人帮忙整理了。”
太章眼中满是餍足的笑,可笑着笑着,他似乎想到了什么,而后他望向了远处更高的那座山峰,半是感慨半是叹息道:“可我没有时间了。”
人类的寿数是有限的,他很难活着走出这座雪山了。
太章问司渊:“翻过了这座山之后,还有山吗?”
自然还是有的,山外有山,大荒之外还有新的大荒,四海之外还有更多的海。
那时的司渊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对太章说:“写到这里,亦无不可。”
亦无不可,便真的无不可了吗?
听了这话,太章久久不语。他佝偻着身躯,看上去比年轻的时候更矮了。经年的风雪如同他手中的刻刀,在他的面庞上撰写出了一章章无人能懂的故事。时光让他的眼球变得浑浊,可行将就木之时,他的眼神却还是如同当年那样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