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发人定定看了一会儿。他忽然发觉,已到夜幕时分,自己却显得异常清醒和激越。夜色里格外明晰的视线——像是带着凉意、微微湿润的山风,一笔一划,描摹夜色中那个雍容的、孤身徘徊的背影。
——怎么一点也不倦怠呢……——
就在方才,他还差点和幺娘打了一架。幺娘醒了,见峦先生没被抓住,幺幺和空仔也是一脸忧郁的表情(因为喝了解毒的药草。味道实在是太酸。),着急上火又向银发人质问道:“你、你俩是不是那疯人一伙儿的!你是不是想把我们困住——?!”她忍不住抬手拍过来,谁知银发人一接,手腕一旋,把幺娘又像转飞盘那样团团转了出去。
幺娘一惊:
“这是、这是哪样神功?……”
银发人也愣住。“我……怎么有这么大力气?”要知道,他在这山上,半天都没吃饭了。而且先前还一路跋涉。还跳了舞。还在亭廊里激烈地——。甚至,银发人很久都未曾吸血了。“跳舞还行,但我很少有力道出手啊……”这时幺娘盯他一眼,瘪瘪嘴道:“你怎么还一脸委屈了……看你不像坏人,给我听好了:敢伤害我儿,我可什么都做得出来。”
她转过身,倚向两个孩子,把他们紧紧抱在一起。
还有意朝远处挪了一挪。
银发人眼睫一颤,不觉想靠近去:“别这样……”那也是他照顾过的、用酸草救活的孩子,还投喂过,情感不可谓不深厚——
但孩子们靠近幺娘,贴紧她,像一个无法被介入的整体。
像一家人。仿佛周围划开结界,能够将异物弹开。
银发人顿了顿。
想起自己只是过客。见过许多人,却不是他们的家人。这时,他身旁一个高大的身影走过来,低下头悠悠看向他。
是栀子。放下手里的一大摞柴,身形慵懒,眯起一只眼睛朝银发人笑笑。
他们看着幺娘三人挤在一起。身上搭着披肩——搭着有夜、有花、有众生却没有月亮的《月夜白花游》。静默片刻,栀子忽然望向远处,歪了歪头朝山边一指:“那边风景很好。一起去看吗?”
栀子没有叫他:哥哥。
而是说:
“陪我去,月诱。”
5
月诱,也就是银发人,站在山崖和栀子并肩看着夜色。但这时,峦先生和那位车夫突然出现了。
这两人原本在山顶,又匆匆折返回来,一路上说着幺幺和空仔的事。
车夫从中能看出,峦先生是个极清苦的修行之人。车夫是来给寺庙送火麻的。峦先生要缝补几件衣服,他亲自收货,把火麻堆在桌上。铺开针线动手缝起来。
车夫也跟去。看见疏漏的墙壁题着一行诗句:“吾愿守,千里镜平湖,怀以一滴波。”(我愿守,如镜面般平彻千里的湖。只为珍藏,平湖上一滴水震荡起的微波。)
车夫读着诗,皱起眉头看向峦先生:
“您这样的大才子,怎么自己做衣服?不叫寺里的人帮忙?”
峦先生埋头逮着针鼻子:“不可懒惰。做好身边杂事,才能得到神明的恩惠。”他正说着,忽然用力过猛,针尖从手指穿了过去:“先前有一次修锅炉嘶——啊!!好疼——因为尽心尽力,接收到神的灵感,偶成一联小句。”
他把针从手指头抽出来。还好手上全是老皮,只流了一点点血。
车夫不忍去看。别过脸,果然在炉灶上看见一面题字:“不知炉中迸裂柴,谁人胸中喷薄心。”(也不知道,炉灶里破裂燃烧的柴火,是不是来自,谁人胸腔中喷薄的心火。)诗很热切,就是炉灶码得太烂。歪歪斜斜,水泥都补了好几大层。
看来,峦先生修炉子,可不只修了一次。
车夫觉得很神奇:怎么写诗著文的人,都这么笨手笨脚的??当然不是真笨,而是总心不在焉,脑子里绕满了各种玄学和幻想。这时峦先生也缝好衣服,顺势披在身上,说是出门去一趟山顶。车夫颇觉好奇,见峦先生背着两个大行囊,也就分担一个想一起去凑个热闹。峦先生有些惶恐:“这……多过意不去。自己私事还拖累旁人,神明见了,不会责怪我吧。”
车夫嘿嘿一笑:“哎呀,我也想上山看看嘛。你带我去,神明该奖励你!”
“哦,这样,也对。”峦先生想了想,给车夫也递上一件棉衣:“山路高寒难耐,请务必注意安全。并有一事恳求你答应:到达山巅之时,请谨言慎行,听从我的安排。”
他告诉车夫:自己去山上,其实是要朝圣的。峦先生说,自己查阅古籍,得知山顶有一条谧径,可以通往神明的居所。近来,神明遭到异乡邪说的攻讦,峦先生心里不安,这才忧心忡忡想去见一眼神明。车夫听得云里雾里,既不相信,又不敢当面质疑。他暗道:这仙山上的事一个个都风马牛不相及,稍微见识见识,不至于有害吧。
也就是这时候,两人走在路上,忽然撞见峦先生的徒弟,闲逛的幺幺和空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