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定也体会过,精绝的诗句,像梦一样突然展现在脑海里。别人百思不得其解:这都是怎么想出来的??峦先生不知道。写诗对他来说很平滑,没有什么困难,他想写一滴水,他的诗却返还一片湖。还不会把那滴水淹没,用一整片湖珍藏一滴水的微波。但峦先生也很茫然。也想问:我是怎么想出来的。也害怕,诗情会突然消失,因为从某种角度,他不算真的拥有。在没有迸发灵感的时候,他一定惶恐如临大敌吧。他会拼命把诗情“找回来”,峦先生“总结”出,坚守贫寒的生活、亲自操持家务,就能接收到灵感——这也许是巧合,他恰巧在哪次劳作后写出一句诗来;又或许,是峦先生不敢过得太轻松,怕自己太放肆,太轻佻,把宝贵又不知来头的天赋弄丢了。
峦先生还为自己找到一重保障。
他把诗歌寄寓给了神明。
依靠古籍、传闻、还有自己的想象,他构造一个神明的世界,然后定论:写诗的灵感乃神明所赐。
神是强大的,超越认知而永恒存在。所以诗歌的灵感有了来源——所以峦先生的不安有了排解:只要供奉神,只要尊崇神的旨意,神就会眷顾他,写诗的灵感就不会失去。
说到底,峦先生构建的,是一种安全感,也是对自我的桎梏、一种无序生活中人为创造的秩序与解答。
所以,他才会如此敬仰神明。
所以任何违背秩序的存在,都让他感到惊慌、抗拒和沉痛。
所以峦先生要攻击银发人(银发人的出现喻指神明只是假象),为了合理化自己的举动,甚至幻想出,对方手持武器意欲行凶。
银发人在山坡下望着他。车夫,就快要压不住峦先生了。
但他说不出制止的话。银发人想:他的幻象,我不知怎么解开——他的嘴唇颤了颤:我没办法,把他的依靠夺走——银发人重重倚在栀子身上,一时心下仓皇不知该怎么面对。而恰在这一刻,峦先生眼睛一亮,忽然看见山下的幺幺和空仔不见了。
他一直注意着幺幺、空仔和幺娘三人。
就在方才,他们逃掉了。趁众人对峙之时跑下了山去。
峦先生也一下甩开双手,再无顾忌,抡起石板向山壁上挥去。
勉强稳住的泥土,又在撞击中赫然开始塌陷。这一次不只是土,还有掩在泥土中的山石,飞流直下,冲向已然呆立的银发人。
“怦”,一支血色匕首划过,石块倏而在半空破裂。
银发人这才回神,说道:“栀子。”可他突然看见,栀子身体变得半透明,手中的灯光几乎从臂膀透穿过去。银发人一下睁大眼睛:“栀子!”猛然冲到他面前,拉着栀子躲开飞石和泥沙:“你坚持一下,我们马上打破他的幻象,你休息一下就能恢复的。”栀子轻声道:“嗯。”可接天的泥石还在滚落,整个山坡都好像直直平移下来。栀子眯起眼睛,抬手一抹,消解漫天的沙石。
石块崩裂的细小碎片,落在银发人头上,令他下意识别过了脸。
栀子一面击落石块,一面低头看向他:“我没办法冲上山坡(去阻止峦先生)。他拂过银发人的长发:“我没有办法用这种状态保护你。”银发人听懂他的意思,惊恐地拽住栀子的胳膊:“别、别,没有关系的,我们一起去拦住他——”可就是这一瞬间,几块巨石重重压下来。困倦的栀子来不及躲,只伸出手,用臂膀直直挡了过去。
“砰!!”一声震响,石块被震碎了。
但栀子在撞击中,身体更加透明,像雾气在风动中消散。
银发人恐惧地抱住他:“不要、不要……”虚化的触感中,他还能感觉栀子的体温,还能感到轻微的呼吸的起伏。有一瞬间,他甚至感觉抱住了一个小孩子,还以为栀子又变成孩童的模样,可是下一秒,手里的温热的人形,就不见了。
山坡上,峦先生斩下一方山壁,看石块掉落山坡,激起蓬飞的尘埃。手里石板坚硬如铁,可削可砍,峦先生低头微微致礼:“果然神明在助我。”说罢用石板划过地面,半截山坡都断开,轰隆隆朝着下方滑去。
他和车夫站在坡顶一块悬石上。车夫央求道:“他们快被埋了……你收手吧。”峦先生轻轻摇了摇头:“你看他,不彻底制服,还会拿着利器反击的。”车夫眼睁睁看他一脚跺下,破裂的泥块重重压向坡底的人。可突然间,泥块在空中一悬,止息片刻,竟赫然化作漫天飞尘什么也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