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四月的天,正是一年草长莺飞时。
今年的海棠提早开放,像是知晓主人要离去,开得热烈而绚烂,在为主人践行。
纳兰容若连着吃了好几场酒,与老师好友道别。卢希宁帮着觉罗氏收拾细软行礼,定了一艘大船,打算沿江南转一圈,再转道广东。
阿宝阿武调皮得很,李氏要忙着收拾,嫌弃他们碍事,吃过早饭后,差人将哥俩送到了纳兰府上,让他们与长生玩耍。
三兄弟在一起打闹,嬉戏追逐,几乎没把院子屋顶掀翻。
觉罗氏喜欢热闹,特意把他们留在正院里玩,听到他们咚咚咚的脚步声,每隔片刻就要出去看一眼,眼神慈爱无比,啧啧赞叹几声。
“幸亏得有孩子。”末了强调一句:“得自己的孩子。”
卢希宁淡笑没搭话。
纳兰明珠的第三子纳兰揆方刚出生不久,他算是老年得子,冲淡了纳兰容若离开的别愁。满月时,在家中办了场大酒庆祝。
觉罗氏大方得很,亲自忙前忙后张罗,将酒席办得妥帖而周到。
“这么多年的夫妻,仔细琢磨一下,也没什么大仇,他有他的难处,我也有我的难处。都这样了,就当我最后大方一场。”
觉罗氏第一次真正看开,自从知晓要离开后,每日都神采飞扬,容光满面,看上去年轻了不少。
与纳兰明珠站在一起,两人看上去不像是夫妻,倒像是父女。
她朝卢希宁挤眼:“我啊,既然要离开了,姿态也好看些。给他留个念想,他在京城努力做官,老大有当大官的阿玛,出去之后,不说是横行乡里,至少没人敢欺负,留着他在京城给老大保驾护航。”
纳兰容若与纳兰明珠彻夜深谈过,也没有隐瞒卢希宁。
“我跟阿玛说,皇上还年轻,阿哥们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皇家的感情淡薄,父子兄弟之间,为了那个大位穷图匕见的,史书上数不胜数。想着要从中分一杯羹,抢占从龙之功的臣子,大多都没有好结果。皇家自己杀得头破血流,那是他们的家事,外人别妄想掺和进去。”
卢希宁觉得现在阿哥们小,纳兰明珠现在兴许听得进去,身居高位久了之后,当年的想法随着时间流逝,会被忘得一干二净。
对于如今的时局,卢希宁听纳兰容若提及过,也算有一定程度的了解。
康熙是强势的君主,尤其是这次胜利之后,皇权更加集中。
他不怕下面的大臣内斗,只怕他们一条心。
谁都想入阁拜相,独木难成林,纳兰明珠势必会有自己的官僚集团,尝过权欲高高在上的滋味,最后还能放手的人,少之又少,堪称圣人。
“换做是我也不一定能做到,我亦是站着说话不嫌腰疼罢了。现今说这些还为时过早,只能是提醒阿玛一下罢了。这人哪有一成不变的,时也异也,以后会怎样,端看运道吧。”
纳兰容若颇为感慨,离别本是愁绪,对他来说却是喜悦。
他曾经壮志难酬过,幸亏后来发现志不在此。勉强作为皇亲国戚,表面看上去占有一定优势,其实并不如此。
不然他也不会考上进士这么多年,还在做侍卫。他的同年李光地,已经守制完回京,康熙特地下了口谕,他不必侯官补缺,直接出任内阁学士。
男人肯定都盼着能做出一番成绩,命运却很玄乎。
纳兰容若成亲之后,因着卢希宁,眼界心境变化很大。
少了幽怨,多了豁达。
很快他就将此事抛在了脑后,兴致勃勃帮着卢希宁收拾起了细软书本。
卢腾隆才是真正洒脱,去钱庄换了些金块,留了些铜钱与碎银路上花费,笔墨纸砚全部拿去送给了穷困的书生。
其他杂七杂八的东西,全部送给看宅子的老仆,只打算带点换洗的里衣出行。
照他的话说:“出门在就得轻装上阵,两个小的读书,有妹妹妹夫管着呢。再说行万里路等于读万卷书,我走这一路下来,至少抵得上好几个大儒,翰林院学士都比不过我。嘿嘿,以后呐,我且只管着做逍遥大爷。”
李氏一辈子都没有出过京城,远走他乡心里有忐忑,更多的还是亢奋。
她跟嫌弃阿宝阿武兄弟一样,将新出炉的卢大爷赶了出去,自己在家里忙活,妥当安置宅子田产仆人。
卢腾隆又有话说了:“你瞧你,累得跟蔫巴酱瓜般,我这颗心啊,疼得很!你管那么多作甚,只要纳兰大学士不倒,咱们的田地宅子,谁敢动一根手指头?”
李氏淬他,根本不理会他的胡言乱语。他袖着手望天,一脸高深莫测,暗自偷笑。
没有说出口的是,远香近臭,得不到的永远最好。
卢希宁这一走,跟刺一样,深深扎进了康熙的心尖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