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央坚赞是瞒着所有人出关的。所以还没到清晨,他便换了几匹马,由身边的两个黄金甲护卫着原路返回东平城。
清晨时分,海月从短暂的睡梦之中醒来,按着额头两穴轻轻揉了片刻,才想起今日是叶清桓和其他阵亡将士们出殡的日子。她站起身来,看见另一张床铺上的鬼卿还在静静沉睡着,便去案前的药箱中取了药和纱布,回到床榻上自己擦拭了起来。
她轻轻褪去上衣,整个后背几乎难以寻得几处完好的地方。或轻或重的疤痕交叠着,甚至有些新伤盖着旧伤。这原本不是一个十九岁的少女应该有的身体,可是切切实实地是一个十九岁少女的身体。
鬼卿睡得极轻,听到窸窸窣窣的动静之后便醒了过来。她看见海月独自上药,便忙起身走到她的床铺前,接过药瓶,慢慢地擦着。
海月怔了片刻,笑道:“姐姐睡得倒轻。”
“早就说我帮你换药,怎的还自己来?”
“你把我快养成小孩子了。”
“你本来就是小孩子,逞什么强。好了,你且穿起衣裳,我去给你取些吃食来。”
“好。”海月穿起上衣,有些依赖地看着鬼卿,眼睛里是少有的像一个孩子一般的光芒。
鬼卿捏了一把她的脸蛋,穿了一件披风便往出走。走到门口刚掀起来帘子,却看见地上摆着一个东西和一张纸条。她捡起来一看,便认出了那熟悉的字迹,随即会心一笑,转过身来回到营帐里,笑道:“果然赞普最在意的还是你,不然大老远巴巴的跑来是为了谁?”旋即将手中的包裹放在海月手里,兀自走出了营帐。
海月系好衣服,将那纸条展开来一看,只见上面写着“姜堰”二字,淡淡一笑,又将那小布包打开,只见里面躺着三个半只拳头大小的酥皮团子,经过路程颠簸已掉了好些酥皮下来。用手指捏起一个来放入口中,正是东平城的汉人点心铺子里卖的桂花酥,里头包着豆沙,吃起来格外香甜。
即使只是几个桂花酥,在如此境遇当中,像是唯一零星的温暖一般。海月回想起江央坚赞那温和的笑容,心中陡然升起一片暖意。像是沙漠之中孤独行走
的行者一般,像是从心底里长出一片绿洲。是一种渴望,更是一种希望。
嘉兴关之外数里的地方,在雁北草原的边缘,被翻起一座座简单的坟冢。整整五千四百一十五座。
时值雨季,送葬的途中便飘起了雨滴,为这样的场景又多添了一份冷冽。
因为时间仓促,在雁北阵亡的将士们甚至连一口棺木都没有,只用一张素布裹了,便入土为安。更残酷的是,叶清桓手下的一千余人,甚至连墓前的牌位都没有。海月便命人准备了一块巨大的木牌,将那些人的名字一一写了上去,立在最前面。
雨水渐渐拍打在新修的坟冢上,还有木牌上那一个个名字。海月闭上眼睛,满眼都是他们曾经的音容笑貌。再睁眼一看,眼前却只剩下光秃秃的坟冢。
不知谁起了头,象泉士兵们开始缓缓地吟唱着那悲伤的歌谣。歌声渐渐传遍山野,回荡在每个人的心间。雨还在慢慢下着。
象泉军的营帐并不防水,于是海月便下令全军进驻嘉兴关城。
即使因为战争的缘故,嘉兴关有些房屋受损严重。但绝大多数房屋依旧可以住人。
海月住进了嘉兴关守将的府邸,只见这是个两进的小院子,虽并不宽敞却十分精致。她踏过残破的府门,见满院尽是被打碎的花盆和瓷器。由于时日过久,如今与泥土混成一片。她顺着正厅的方向往里走去,一直走到书房。顺着那虚掩的房门看进去,只见满地散落着烂掉的书籍和字画。她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见地上还有几个完好的本子,便随手扯过一张凳子,就着手帕擦拭了一番,坐下来读了起来。
她随手一翻,便发现这几个本子的主人正是已故的嘉兴关守将,徐尽扬。她略一拜读,发现这是徐尽扬的随笔。一行一行看下去,只是普通的摘记竟教人读地入了迷。一章读罢,只觉其文风舒畅,谋略过人,果然不愧是当今圣上御笔钦点的武科状元。
翻到后面,海月的心却突突地跳了起来。
那后面分明是徐尽扬生前所有的日记!她一页一页地看过去,“关外屡见青海人士,行迹不轨,恐日久生变”、“已御书奏禀天听,无人回应”、“家父人微言轻,欲上书
被景太尉拦下数次”、“颉莫增兵关外,向京求援”、“边关告急,向京求援”、“向京求援”……她粗略一翻,单单是徐尽扬在自己的摘记当中所记录的发往燕京的求援信就有数十页之多,而嘉兴关陷落前后,燕京城中没有半点边关告急的音讯传来。
海月心中一凉,随即攥紧了手中的摘记,冲出房门去寻景唐。
一直到他的房门外,海月还在踌躇究竟该如何开口。正当她犹豫的时候,景唐却刚好打开房门往出走。
“海月?”他的脸上带了一些欣喜。
“我可以进去么?”
景唐听出了她声音中的情绪,轻轻道:“请进。”
坐下之后,她一瞬间有些无从开口。直到今日她才明白,从前那般恣意的日子,终究因为那一道深深的裂痕而消失不见。她那原本带着猜忌和愤怒的心,却在那一瞬间柔软了下来。她兀自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将手中的摘记轻轻放在他面前,没说一句话,便起身准备往外走。
景唐却焦急地站起身,道:“海月……你还在生我的气?”
“大人……想多了,末将并无此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