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一句话,将他彻底打得冰凉。默了良久,景唐开口道:“海月,无论怎样,我从未将你当作棋子。”
海月却出乎意料的平静,只等着他的下一句,却迟迟没有等来。
“徐将军的书房里,有些散落的遗物。你若有心,可替他收起,回京之后交给他那年迈的父母也好。”
良久,她终于走出了这个房间。雨后的空气有些潮湿,带着些许冰冷的意味。
景唐坐回案前,轻叹了一声。他单手拿起方才给海月倒的白水,送到嘴边饮了两口,另一只手翻开桌案上摆的那本随笔,引入眼帘的熟悉的字迹却陡然教他失了神,水杯一歪,撒下几滴清水印在书上。
这是多年前的真相。他一页一页地读着好友的字迹,不肯漏过丝毫细节。
愈往后看,他的指尖便愈发冰凉。原来两年前,守将徐尽扬早已发现边关往来的异域人士不断增多,便发了数封军报送往燕京,却都被当朝执掌大权的景太尉私自拦截,目的就是打压新科武状元,保住世族在军中的地位。
可是事情发展
的方向远远不是他一个远在京城的太尉能够料想到的。颉莫叛军三十万先锋军压境嘉兴关,守将徐尽扬抵死不降,直至全军覆没。而景太尉则将所有的责任全部推于战死的徐尽扬,自己派遣亲信出兵御敌却屡战屡败,造成今日重兵压境双城、临潼的局面。
这一本小小的随笔,印证了景唐数年前对于自己亲生父亲的猜疑。可如今亲眼看到铁证之后,心里的痛苦和怨恨却丝毫不曾减弱。
他从小就知道父亲会为了权力不惜一切代价,在他年幼的时候无法阻止自己的父亲。可如今自己此生的挚交竟间接死于自己父亲手中,他却毫无办法。
假如两年前他能去父亲的书房偷听几句,或是偷偷写信给徐尽扬,甚至偷偷出关一趟,是不是一切都能改写?
他痛苦地闭上了双眼,却突然想起海月的话。他将随笔放在枕头下面,连伞都没有打便跑出了门。
那一片片砖瓦,一座座铺满青苔的阶梯,一扇扇朴素的木门。这就是徐尽扬生长了两年的地方。
景唐就站在原地,缓缓忆起曾经那壶快马加鞭送来的葡萄美酒,还附赠着四行小诗。
“枯木更迭新添尘,陋室春色草木深。木门轻叩道谁是,回首惊觉是故人。”
吟完一整首诗,不觉已泪满衣襟。曾经在会殊馆共同拜学的日子,他们两个一个满腹经纶,有治国之才;而另一个苦练武功,精通兵法。虽然出身大不相同,但心中相似的抱负和无比契合的性格让他们越走越近,最终结拜成为莫逆之交。
“若我能重来一次,定不会鼓励你去考那武状元。只因为你与我说过,此生若不得以身报效朝廷,便从此不读兵书,回到家乡做一莽夫,潦草此生。”
雨水越下越大,渐渐湿透了他的衣衫。他仰起头来,轻轻问道:“晋合兄,是你么?”
安静的院中,仅有雨水的声音,却旁无他物。
景唐迈进书房里,只见满地散落的书画和书籍已破烂了一多半,仅在最下面才能翻出几本好的。
只要是带了他的字迹的,通通都要带走。即使是发霉烂成一堆的,他通通都要带走。这是那个英年早逝的少年,留在这人间最后的宝物。
海月在
关城中停留了几日,便在这一天晴朗的日子里,带兵启程返回东平城。全军上线全无来时的傲气与胆魄,取而代之的是无边的沉默和肃静。
海月明白雁北之战对与军队的创伤,也为此召开了许多次集会,用来安抚军心。可惜这些伤疤,要靠更久的时间慢慢缝合。
行军到朱雀关外时,已是第二日下午。驻守沿线的洛桑前往迎接海月部。面对损失如此惨重的海月部,洛桑心中极为不忍,却因当着众人的面,并未说些什么。他只拍了拍海月的肩膀,眼中自是千言万语。倒是海月,苦笑着回应了片刻,主动问道:“西宁卫可有什么动静?”
洛桑道:“未曾有一兵一卒离境。”
他低声凑到海月耳边,像是怕旁人听到一般:“想必只是原本驻扎在双城的颉莫军临时被调往了雁北。”
这一句话像一剂汤药一般点醒了海月。这些日子她过得有些浑浑噩噩,终日沉浸在梦中不愿醒来,因而短暂地失去往日中敏锐的判断和逻辑思考。
说来也神奇,越往东平城走,原先的海月便慢慢回到了她的身体里。她的思绪快速地转动着,一路走进朱雀关还在思索着整件事先后的联系。
“海月,檀岳呢?”洛桑见她有些心不在焉,便询问道。
“死了,在清桓落入埋伏的时候就死了。”
“这龙鹰王,也真够铤而走险,他不怕王妃因为这件事跟他翻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