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由于象泉军在西洲的牵制,明军才得以在双城的战场上得到了喘息的机会。
尚阳七年九月初,已故征西大元帅荀喆之弟荀彻,在接过同父异母的兄长的遗志之后,以雷霆之势击败颉莫叛军。他不仅将临潼重新收归朝廷管辖,还一并将嘉兴关、雁北走廊一并收复。
九月中旬,在象泉军与颉莫叛军于西宁卫鏖战之时,荀彻带领三十七万征西军支援西境。
自九月下旬之后,颉莫叛军已基本溃败。残余部队向西逃窜,躲进楚马地区,不得其踪。
经历了十多天的疗养,海月终于可以下地走动了。她背后的伤势严重,就连荀彻从双城带来的大夫也束手无策。直到最后,还是军医秀齐使用西洲土生的草药才勉强将她从生死边缘拉了回来。
她此时独自一人泡在秀齐为她调配的药浴之中。这空荡华丽的浴池,原本是龙鹰王为心爱的王妃所建。如今这里一切都未曾变过,还是如从前一般奢靡。
湿气氤氲着,她几乎不能立刻反应过来这场战争已然结束。
温热的水慢慢舒缓着她紧绷已久的神经。她渐渐睡着了,却没有做梦。
已经很久了,故人不曾入梦,就连她愧对的,恐惧的,都不曾入梦。
海月一个人睡了很久,直到热水慢慢变冷,有侍女从外面走进来唤醒她。
氤氲的湿气已经逐渐散去,侍女和她身后的背景清晰地呈现在她面前,还有些许冰冷侵袭着她裸露的皮肤。
侍女为海月换了药,又伺候着她穿好衣服。海月坐在妆台前,像是檀蒙从前那般,等着侍女为她上妆。
她似乎变了许多。长期行军和风餐露宿,使得她的皮肤变得粗糙发红。她的嘴唇有些发白,那是过度失血的缘故。可是那张脸依旧美的让人移不开眼睛。那是一种经历过无数沧桑的倔强。
一番梳洗打扮过后,一个娉婷美人便出现了。她那一头永远高高束起的青丝被精心挽成发髻,插上朱钗。那锋芒依旧的眼睛,却配了一对温婉的远山眉。轻点朱唇,宛若一瓣小小红梅。
今晚是推迟了许多天的庆功宴,就在龙鹰王那硕大的宴会厅举行。
她穿着
刚刚着地的礼裙,总觉得有些累赘。她就这样一路提着裙摆走着,沿途看见好些象泉士兵和明军士兵。直到看见他们如同普通人一般醉酒说大话的模样,她才意识到这场战争真的已经结束了。
她缓缓走进大厅之中,却见所有人都在看着她。海月突然有些露怯,那在沙场之上所向披靡的女将,褪去了戎装也只不过是一位未出阁的小姐。她长出一口气,沿着中间的路缓缓走到自己的位置上。
坐在上座的是荀彻和边巴,次坐景唐、洛桑、德吉梅朵等人。见海月来了,荀彻立刻站起身来接她。众人也皆起身相迎。
荀彻今日穿的是一身玄色金纹帅袍,铠甲上刻着金虎啸日,正是大明皇帝御赐的元帅战袍。而他却走到海月身边去,轻轻扶着她的手腕,带着她走到次席。
海月走到正席前,轻轻推了推荀彻的手,依旧停下向职级比自己高的将领行了一礼,这才落座。
荀彻待她坐下,这才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却并未招呼众人落座。
一言一行之间,他竟多了几分从前没有的威仪。海月想起从前那个玩世不恭的紫衣少年,唇角不由地扬起几分。
荀彻为边巴斟了一杯酒,又为自己斟了一杯,双手高举,朗声道:“天地共鉴,我大明与象泉两国同心协力,共驱叛军,在此青海长空之下共享太平盛世。”
众人举杯共饮,连大病初愈的海月也举起酒杯,准备一饮而下。正在这时,却有一人突然站了出来。那是个样貌普通的年轻士兵,海月甚至都未曾有过丝毫印象。
他穿过人群,将周遭移向他的目光全部抛于脑后。他走到整座大厅里最为尊贵的位置前,被护卫拦了下来。
荀彻伸手示意护卫不必阻拦,另一只手将酒杯放下,开口道:“你走到前面来,是否想要再讨一杯酒喝?”
那年轻人意识到他听起来还算和缓的声音里,带着锐利,便不由地有些退却。犹豫片刻,他还是走上前去,先向边巴行了一礼,再向荀彻行礼,清了清嗓子,用不算十分标准的汉语道:
“打完这一场仗,你们是收复了失地,可我们,却失去了很多人。我知道我这样说很是鲁莽,但我只想问一句,凭
什么?”
他话音一落,大厅之中的众人皆有些喧闹,大家小声地交谈着,似乎都有些意外他的出现。
海月只觉得那句“凭什么”狠狠地撞击着她的心脏,背后的旧伤隐隐发着疼痛,很是煎熬。
景唐平日里能言善辩,到此时竟也没了声响。
看起来,他们的确是这场战争最终的获益者。几乎不费一兵一卒,青海失地就回到了大明的辖制之下。而纵观象泉国在这一战之中,总共有四万余人伤亡,几乎达到了古格王城总数的一半。
在座的象泉将领陷入了沉默之中,几乎没有一个人出来制止青年的行为。即使他们知道这些话太过不合时宜。
青年见众人一时语塞,自从袖中取出一封长长的名册,展开来竟有他双臂之宽。
只见他单膝跪下,泣不成声:“我本先锋营第十二纵队一普通士兵,我部战前五百七十二人,如今独留我一人在这世上,实在孤独。可亡魂未归,你们,你们凭什么在这里饮酒作乐,竟像是忘了一般!”
边巴厉声道:“够了!此处岂容你如此挑拨?”
海月只觉得一阵浓重的血腥气几乎自胸腔之中涌出,她猛地站起来,却只觉眼前一黑,要栽倒下去。景唐连忙从席间走出,走到她身边去查看。海月朝他轻轻摆了摆手,从身后的侍女手中取过一只硕大的木匣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