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锦怒目回视:“谁跟你贴身了?!”
周围几个兵卒咧嘴偷笑,易辰安霎时脸上一热,抱歉道:“不好意思,是我唐突。在下知恩报恩,今晚你救我一命,他日你若有用得着我……哎?阿锦兄?”
阿锦不耐烦听他啰嗦,索性策马跑起来。
若非将军怕他有个三长两短,日后不好与他妹妹相见,怎会命自己亲自出马护这么个生兵蛋子周全?
*
西京被透雨洗过,积攒一整个夏季的嘈杂烦躁仿佛随着雨水蒸发到九霄云外,各处只剩下清清静静。夜晚也不似前期那般总是闷着胸口,苍穹一片深邃墨蓝,繁星闪烁,银河星云遥遥在望,似琉璃玉碎落满盘,不需百尺危楼,也可手摘星辰,这才是真正天幕星空顶。
易生光是驻足仰望,便已觉胸中畅然快意。
农历七月,最是流萤繁多时节,加之城中水源皆复原,苑中渊渟池畔蛙叫蝉鸣,和风拂柳,易生拎着捞池中落叶的小网,一路网流萤到池畔,好不惬意。
正在兴起,她瞧见池上松风榭中点着一盏暗灯,隐隐约约有个人影坐在菱花隔扇窗边。灯光昏暗,又隔着矮栏,易生看不真切,只觉从背后看去,倒有几分像易辰安。
“青春期叛逆少年回来了?”易生吃惊,小跑几步绕到松风榭门口。屋里那人听到脚步声回头,却是易仲良。
两人皆是一愣。
“你怎么还没安寝?”易仲良左右望望,“身边也没人伺候着?”
易生照实解释,易仲良点头,又看向窗外:“若论外形,辰安的确像我多些,认错也不足为奇,但为父的谨慎沉稳,他倒是半点也无。”
易生眉尾微抖,心内暗道:父亲,你那是胆小缩头吧……
“父亲是在担忧那个青……轻装上马的长兄吗?是不是边境战况不好?”
易仲良微微吃惊:“你怎知?”
易生顺着易仲良刚刚的视线看去:“父亲刚才不是一直在看长兄的院子?”
易仲良破颜一笑:“原来是阿父的心思都摆到了脸上。”
易生继续道:“且今日下午,卷柏去彩帛行买蝉翼纱,见路上多了许多人行乞,听口音像是渔阳、河南附近的流民。女儿猜想,若非那边积尸草木腥,流血川原丹,百姓又怎会拖家带口,千里逃难。”
易仲良此刻五味杂陈。在他心中,长子此去再难归,国尔忘家,捐躯徇义,已然是献出去了。白天,他因儿子成仁取义而自豪,夜深人静之时,又因儿子大概率会马革裹尸而哀戚。
他常责骂小儿子,说他敷衍塞责,难当大任。可他现在竟有一丝庆幸,庆幸老天爷还给他留了一个儿子,又有一丝遗憾,若辰安不那么忠义,也挺好。
但这一丝庆幸和遗憾让他惭愧到不能自已。
“你和你长兄一样,黠慧,颖悟。可是粟米长势太高会被拔出,月季枝叶太旺会被抹芽。连天都会妒英才……”
易仲良声音越来越低,易生听不太真切,问道:“父亲,你说什么粟米英才?”
易仲良无声苦笑:“明日吩咐厨房,多蒸些粟米,多做些饼饵,轮到咱家和宋家施助流民了。”
易生应下,又听易仲良再开口:“自打回京,你阿母夜夜卧不安枕,偶尔半夜醒来,还能听见她独自垂泪,我问她缘故,她道是担心伴君如伴虎,耳后白发都多了许多。此番若你长兄若是……若……”
易仲良有些哽咽:“先别和她说,我怕她承受不住。”
易生闻言心中莫名一沉,忽觉盛夏时闷胸口的感觉又回来了。她蹙眉道:“长兄吉人自有天相,定会如他所愿,带着军功凯旋,他说过要与父亲一起,庇佑家中老小。”
易生说的咬钉嚼铁,没有丝毫迟疑和容他人反驳的余地,仿佛她所说就是定局。
易仲良听她言辞坚定,甚感欣慰,隔着桌案轻拍她的肩膀:“去吧,夜深了,早点睡,保重好自己,阿父阿母再经不住了啊……”
易仲良尾音拉的很长,带着长长长长的倦意。
易生微微屈膝后便退出松风榭,沿着石子路往回走。
松风榭外种着几棵高大紫薇,正值花期,淡紫或藕荷色花团比小孩子头还大些,易生随手一扶,整棵树跟着微抖,小小紫薇花从树上洋洋洒洒落下,眨眼功夫,脚边就是一地粉色。
易辰安怕痒,易子昌曾笑他是人形紫薇树,只消稍微一抓,头发都散乱了。念及此,易生回头,易仲良依旧如石雕一般坐在窗边,目之所及,不知是长兄的寝室,还是与北境前线共同的月色。
她没见过这样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