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翠翠才十三岁。
这一年的端午,翠翠是难忘的。因为她遇见了傩送。
翠翠还不大懂事。她和爷爷一同到茶峒城里去看龙船,爷爷走开了,天快黑了,看龙船的人都回家了,翠翠一个人等爷爷,傩送见了她,把她还当一个孩子,很关心地对她说了几句话,翠翠还误会了,骂了人家一句:“你个悖时砍脑壳的!”及至傩送好心派人打火把送她回去,她才知道刚才那人就是出名的傩送二老,“记起自己先前骂人那句话,心里又吃惊又害羞,再也不说什么,默默地随了那火把走了”。到了家,“另外一件事,属于自己不关祖父的,却使翠翠沉默了一个夜晚”。这写得非常含蓄。
翠翠过了两个中秋,两个新年,但“总不如那个端午所经过的事甜而美”。
十五岁的端午不是翠翠所要的那个端午。“从祖父和那长年谈话里,翠翠听明白了二老是在下游六百里外沅水中部青浪滩过端午的。”未及见二老,倒见到大老天保。大老还送他们一只鸭子。回家时,祖父说:“顺顺真是好人,大方得很。大老也很好。这一家人都好!”翠翠说:“一家人都好,你认识他们一家人吗?”祖父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所在,聪明的读者是明白的。路上祖父说了假如大老请人来做媒的笑话,“翠翠着了恼,把火炬向路两旁乱晃着,向前快快的走去了”。
“翠翠,莫闹,我摔到河里去了,鸭子会走脱的!”
“谁也不希罕那只鸭子!”
翠翠向前走去,忽然停住了发问:
“爷爷,你的船是不是正在下青浪滩呢?”
这一句没头没脑的问话,说出了这女孩子的心正在飞向什么所在。
端午又来了。翠翠长大了,十六了。
翠翠和爷爷到城里看龙船。
未走之前,先有许多曲折。祖父和翠翠在三天前业已预先约好,祖父守船,翠翠同黄狗过顺顺吊脚楼去看热闹。翠翠先不答应,后来答应了。但过了一天,翠翠又翻悔,以为要看两人去看,要守船两人守船。初五大早,祖父上城买办过节的东西。翠翠独自在家,看看过渡的女孩子,唱唱歌,心上浸入了一丝儿凄凉。远处鼓声起来了,她知道绘有朱红长线的龙船这时节已下河了。细雨下个不止,溪面一片烟。将近吃早饭时节,祖父回来了,办了节货,却因为到处请人喝酒,被顺顺把个酒葫芦扣下了。正像翠翠所预料的那样,酒葫芦有人送回来了。送葫芦回来的是二老。二老向翠翠说:“翠翠,吃了饭,和你爷爷到我家吊脚楼上去看划船吧?”翠翠不明白这陌生人的好意,不懂得为什么一定要到他家中去看船,抿着小嘴笑笑。到了那里,祖父离开去看一个水碾子。翠翠看见二老头上包着红布,在龙船上指挥,心中便印着两年前的旧事。黄狗不见了,翠翠便离了座位,各处去寻她的黄狗。在人丛中却听到两个不相干的妇人谈话。谈的是砦子上王乡绅想把女儿嫁给二老,用水碾子作陪嫁。二老喜欢一个撑渡船的。翠翠脸发火烧。二老船过吊脚楼,失足落水,爬起来上岸,一见翠翠就说:“翠翠,你来了,爷爷也来了吗?”翠翠脸还发烧,不便作声,心想:“黄狗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呢?”二老又说:“怎不到我家楼上去看呢?我已经要人替你弄了个好位子。”翠翠心想:“碾坊陪嫁,希奇事情咧。”翠翠到河下时,小小心腔中充满一种说不分明的东西。翠翠锐声叫黄狗,黄狗扑下水中,向翠翠方面泅来。到身边时,身上全是水。翠翠说:“得了,狗,装什么疯!你又不翻船,谁要你落水呢?”爷爷来了,说了点疯话。爷爷说:“二老捉得鸭子,一定又会送给我们的。”话不及说完,二老来了,站在翠翠面前微微笑着。翠翠也不由不抿着嘴微笑着。
顺顺派媒人来为大老天保提亲。祖父说得问问翠翠。祖父叫翠翠,翠翠拿了一簸箕豌豆上了船。“翠翠,翠翠,先前那个人来作什么,你知道不知道?”翠翠说:“我不知道。”说后脸同脖颈全红了。翠翠弄明白了,人来做媒的是大老!不曾把头抬起,心忡忡地跳着,脸烧得厉害,仍然剥她的豌豆,且随手把空豆荚抛到水中去,望着它们在流水中从从容容流去,自己也俨然从容了许多。又一次,祖父说了个笑话,说大老请保山来提亲,翠翠那神气不愿意;假若那个人还有个兄弟,想来为翠翠唱歌,攀交情,翠翠将怎么说。翠翠吃了一惊,勉强笑着,轻轻的带点恳求的神气说:“爷爷,莫说这个笑话吧。”翠翠说:“看天上的月亮,那么大!”说着出了屋外,便在那一派清光的露天中站定。
…………
有个女同志,过去很少看过沈从文的小说,看了《边城》提出了一个问题:“他怎么能把女孩子的心捉摸得那么透,把一些细微曲折的地方都写出来了?这些东西我们都是有过的,——沈从文是个男的。”我想了想,只好说:“曹雪芹也是个男的。”
沈先生在给我们上创作课的时候,经常说的一句话,是:“要贴到人物来写。”他还说:“要滚到里面去写。”他的话不太好懂。他的意思是说:笔要紧紧地靠近人物的感情、情绪,不要游离开,不要置身在人物之外。要和人物同呼吸,共哀乐,拿起笔来以后,要随时和人物生活在一起,除了人物,什么都不想,用志不纷,一心一意。
首先要有一颗仁者之心,爱人物,爱这些女孩子,才能体会到她们的许多飘飘忽忽的,跳动的心事。
祖父也写得很好。这是一个古朴、正直、本分、尽职的老人。某些地方,特别是为孙女的事进行打听、试探的时候,又有几分狡猾,狡猾中仍带着妩媚。主要的还是写了老人对这个孤雏的怜爱,一颗随时为翠翠而跳动的心。
黄狗也写得很好。这条狗是这一家的成员之一,它参与了他们的全部生活,全部的命运。一条懂事的、通人性的狗。——沈从文非常善于写动物,写牛、写小猪、写鸡,写这些农村中常见的,和人一同生活的动物。
大老、二老、顺顺都是侧面写的,笔墨不多,也都给人留下颇深的印象。包括那个杨马兵、毛伙,一个是一个。
沈从文不是一个雕塑家,他是一个画家,一个风景画的大师。他画的不是油画,是中国的彩墨画,笔致疏朗,着色明丽。
沈先生的小说中有很多篇描写湘西风景的,各不相同。《边城》写酉水:
那条河水便是历史上知名的酉水,新名字叫做白河。白河下游到辰州与沅水汇流后,便略显浑浊,有出山泉水的意思。若溯流而上,则三丈五丈的深潭,清澈见底。深潭中为白的所映照,河底小小白石子,有花纹的玛瑙石子,全看得明明白白。水中游鱼来去,全如浮在空气里。两岸多高山,山中多可以造纸的细竹,长年深翠颜色,逼人眼目。近水人家多在桃杏花里。春天时只需注意,凡有桃花处必有人家,凡有人家处必可沽酒。夏天则晾晒在日光下耀目的紫花布衣裤,可以作为人家所在的旗帜。秋冬来时,酉水中游如王村、岔棻、保靖、里邪和许多无名山村,人家房屋在悬崖上的,滨水的,无不朗然入目。黄泥的墙,乌黑的瓦,位置却那么妥贴,且与四周环境极其调和,使人迎面得到的印象,实在非常愉快。
描写风景,是中国文学的一个悠久传统。晋宋时期形成山水诗。吴均的《与朱元思书》是写江南风景的名著。柳宗元的《永州八记》,苏东坡、王安石的许多游记,明代的袁氏兄弟、张岱,这些写风景的高手,都是会对沈先生有启发的。就中沈先生最为钦佩的,据我所知,是郦道元的《水经注》。
古人的记叙虽可资借鉴,主要还得靠本人亲自去感受,养成对于形体、颜色、声音乃至气味的敏感,并有一种特殊的记忆力,能把各种印象保存在记忆里,要用时即可移到纸上。沈先生从小就爱各处去看、去听、去闻嗅。“我的心总得为一种新鲜声音、新鲜颜色、新鲜气味而跳。”(《从文自传》)
雨后放晴的天气,日头炙到人肩上、背上已有了点力量。溪边芦苇水杨柳,菜园中菜蔬,莫不繁荣滋荗,带着一种有野性的生气。草丛里绿色蚱蜢各处飞着,翅膀搏动空气时作声。枝头新蝉声音虽不成腔,却也渐渐宏大。两山深翠逼人的竹篁中,有黄鸟和竹雀、杜鹃交逼鸣叫。翠翠感觉着,望着、听着,同时也思索着……
这是夏季的白天。
月光如银子,无处不可照及,山上竹篁在月光下变成一片黑色。身边草丛中虫声繁密如落雨,间或不知从什么地方,忽然会有一只草莺“嘘!”转着它的喉咙,不久之间,这小鸟儿又好像明白这是半夜,不应当那么吵闹,便仍然闭着那小小眼儿安睡了。
这是夏天的夜。
小饭店门前长案上常有煎得焦黄的鲤鱼豆腐,身上装饰了红辣椒丝,卧在浅口杯子里,钵旁大竹筒中插着大把朱红筷子……
这是多么热烈的颜色!
到了买杂货的铺子里,有大把的粉条,大缸的白糖,有炮仗,有红蜡烛,莫不给翠翠一种很深的印象,回到祖父身边,总把这些东西说个半天。
粉条、白糖、炮仗、蜡烛,这都是极其常见的东西,然而它们配搭在一起,是一幅对比鲜明的画。
天已经快夜,别的雀子似乎都休息了,只杜鹃叫个不息,石头泥土为白日晒了一整天,草木为白日晒了一整天,到这时节各放散出一种热气。空气中有泥土气味,有草木气味,还有各种甲虫气味。翠翠看着天上的红云,听着渡口飘响生意人的杂乱声音,心中有些儿薄薄的凄凉。
甲虫气味大概还没有哪个诗人在作品里描写过!
曾经有人说沈从文是个文体家。
沈先生曾有意识地试验过各种文体。《月下小景》叙事重复铺张,有意模仿六朝翻译的佛经,语言也多四字为句,近似偈语。《神巫之爱》的对话让人想起《圣经》的《雅歌》和沙孚的情诗。他还曾用骈文写过一个故事。其他小说中也常有骈偶的句子,如“凡有桃花处必有人家,凡有人家处必可沽酒”,“地方象茶馆却不卖茶,不是烟馆却可以抽烟”。但是通常所用的是他的“沈从文体”。这种“沈从文体”用他自己的话,就是“充满泥土气息”和“文白杂糅”。他的语言有一些是湘话,还有他个人的口头语,如“即刻”、“照例”之类。他的语言里有相当多的文言成分……文言的词汇和文言的句法。问题是他把家乡话与普通话,文言和口语配置在一起,十分调和,毫不“格生”,可是就形成了沈从文自己的特殊文体。他的语言是从多方面吸取的。间或有一些当时的作家都难免的欧化的句子,如“……的我”,但极少。大部分语言是具有民族特点的。就中写人叙事简洁处,受《史记》《世说新语》的影响不少。他的语言是朴实的,朴实而有情致;流畅的,流畅而清晰。这种朴实,来自于雕琢;这种流畅,来自于推敲。他很注意语言的节奏感,注意色彩,也注意声音。他从来不用生造的,谁也不懂的形容词之类,用的是人人能懂的普通词汇。但是常能对于普通词汇赋予新的意义。比如《边城》里两次写翠翠拉船,所用字眼不同。一次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