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过渡的是从川东过茶峒的小牛,是羊群,是新娘子的花轿,翠翠必争着作渡船夫,站在船头,懒懒的攀引缆索,让船缓缓的过去。
又一次是:
翠翠斜睨了客人一眼,见客人正盯着她,便把脸背过去,抿着嘴儿,不声不响,很自负的拉着那条横缆。
“懒懒的”,“很自负的”都是很平常的字眼,但是没有人这样用过,用在这里,就成了未经人道语了。尤其是“很自负的”。你要知道,这“客人”不是别个,是傩送二老呀,于是“很自负的”,就有了很多很深的意思。这个词用在这里真是最准确不过了!
沈先生对我们说过语言的唯一标准是准确(契诃夫也说过类似的意思)。所谓“准确”,就是要去找,去选择。一去比较也许你相信这是“妙手偶得之”,但是我更相信这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边城》不到七万字,可是整整写了半年。这不是得来全不费功夫。沈先生常说:人做事要耐烦。沈从文很会写对话。他的对话都没有什么深文大义,也不追求所谓“性格化的语言”,只是极普通的说话。然而写得如闻其声,如见其人。比如端午之前,翠翠和祖父商量谁去看龙船:
见祖父不再说话,翠翠就说:“我走了,谁陪你?”
祖父说:“你走了,船陪我。”
翠翠把一对眉毛皱拢去苦笑着,“船陪你,嗨,嗨,船陪你。爷爷,你真是,只有这只宝贝船!”
比如黄昏来时,翠翠心中无端地有些薄薄的凄凉,一个人胡思乱想,想到自己下桃源县过洞庭湖,爷爷要拿把刀放在包袱里,搭下水船去杀了她!她被自己的胡想吓怕起来了。心直跳,就锐声喊她的祖父:
“爷爷,爷爷,你把船拉回来呀!”
请求了祖父两次,祖父还不回来。她又叫:
“爷爷,为什么不上来?我要你!”
有人说沈从文的小说不讲结构。
沈先生的某些早期小说诚然有失之散漫冗长的。《惠明》就相当散,最散的大概要算《泥涂》。但是后来的大部分小说是很讲结构的。他说他有些小说是为了教学需要而写的,为了给学生示范,“用不同方法处理不同问题”。这“不同方法”包括或极少用对话,或全篇都用对话(如《若墨医生》)等等,也指不同的结构方法。他常把他的小说改来改去,改的也往往是结构。他曾经干过一件事,把写好的小说剪成一条一条的,重新拼合,看看什么样的结构最好。他不大用“结构”这个词,常用的是“组织”、“安排”,怎样把材料组织好,位置安排得更妥贴。他对结构的要求是:“匀称”。这是比表面的整齐更为内在的东西。一个作家在写一局部时要顾及整体,随时意识到这种匀称感。正如一棵树,一个枝子,一片叶子,这样长,那样长,都是必需的,有道理的。否则就如一束绢花,虽有颜色,终少生气。《边城》的结构是很讲究的,是完美地实现了沈先生所要求的匀称的,不长不短,恰到好处,不能增减一分。
有人说《边城》像一个长卷。其实像一套二十一开的册页,每一节都自成首尾,而又一气贯注。——更像长卷的是《长河》。
沈先生很注意开头,尤其注意结尾。
他的小说的开头是各式各样的。
《边城》的开头取了讲故事的方式:
由四川过湖南去,靠东有一条官路,这官路将近湘西边境,到了一个地方名叫“茶峒”的小小城时,有一小溪,溪边有座白色小塔,塔下住了一户单独的人家。这人家只一个老人,一个女孩子,一只黄狗。
这样的开头很朴素,很平易亲切,而且一下子就带起全文牧歌一样的意境。
汤显祖评董解元《西厢记》,论及戏曲的收尾,说“尾”有两种,一种是“度尾”,一种是“煞尾”。“度尾”如画舫笙歌,从远地来,过近地,又向远地去;“煞尾”如骏马收缰,忽然停住,寸步不移,他说得很好。收尾不外这两种。《边城》各章的收尾,两种兼见。
翠翠正坐在门外大石上用粽叶编蚱蜢,蜈蚣玩,见黄狗先在太阳下睡觉,忽然醒来便发疯似的乱跑,过了河又回来,就问它骂它:
“狗,狗,你做什么!不许这样子!”
可是一会儿那远处声音被她发现了,她于是也绕屋跑着,并且同黄狗一块儿渡过了小溪,站在小山头听了许久,让那点迷人的鼓声,把自己带到一个过去的节日里去。
这是“度尾”。
翠翠感觉着,望着,听着,同时也思索着:
“爷爷今年七十岁……三年六个月的歌——谁送那只白鸭子呢?……得碾子的好运气,碾子得谁更是好运气……。”
痴着,忽地站起,半簸箕豌豆便倾倒到水中去了。伸手把那簸箕从水中捞起时,隔溪有人喊过渡。
这是“煞尾”。
全文的最后,更是一个精采的结尾:
到了冬天,那个圮坍了的白塔,又重新修好了。那个在月下歌唱,使翠翠在睡梦里为歌声把灵魂轻轻浮起的年青人,还不曾回到茶峒来。
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
七万字一齐收在这一句话上。故事完了,读者还要想半天。你会随小说里的人物对远人作无边的思念,随她一同盼望着,热情而迫切。
我有一次在沈先生家谈起他的小说的结尾都很好,他笑眯眯地说:“我很会结尾。”
三十年来,作为作家的沈从文很少被人提起(这些年他以一个文物专家的资格在文化界占一席位),不过也还有少数人在读他的小说。有一个很有才华的小说家对沈先生的小说存着偏爱。他今年春节,温读了沈先生的小说,一边思索着一个问题:什么是艺术生命?他的意思是说:为什么沈先生的作品现在还有蓬勃的生命?我对这个问题也想了几天,最后还是从沈先生的小说里找到了答案,那就是《长河》里的夭夭所说的:
“好看的应该长远存在。”
现在,似乎沈先生的小说又受到了重视。出版社要出版沈先生的选集,不止一个大学的文学系开始研究沈从文了。这是好事。这是春天里的“百花齐放”的一种体现。这对推动创作的繁荣是有好处的,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