棺椁躺得两代国君,无一不是温氏一族杰出的明君。温煜城在位二十五年,君圣臣贤,政治清明,在他恩威并施、励精图治之下,百姓拥戴民心所向,温国进入鼎盛时期。 温承昭出生便受封太子,他被先王寄予厚望,从小严厉教导,而温太子也不负众望。他仁慈宽厚,礼贤下士,深得群臣爱戴,更是继承先王鸿志,以统一天下为毕生奋斗的方向。 父子俩这些年为征战天下付出多年的精血,无论是先王坐镇温城的未雨绸缪,还是温太子披甲上阵,多少日夜的勤勉,才换得温国立于三国之首,如今两代明君却抱恨黄泉。 他们同时陨落,下任君主生死不可知,温国群龙无首。 大臣们日日来棺椁旁边哭哀,他们哭得是温国的将来,痛哭哀伤温国即将失去鼎立天下的机会。 文武大臣也在苦苦等待新君的醒来,只待新君祭奠父兄之后,先王和先太子才能葬入陵寝,入土为安。他们更是急迫的渴望,渴望新君带领温国,横扫天下,为先王报仇雪耻。 可不得不面对的现实,新君残了腿,黑发尽褪,至今昏迷未醒。 若不是长公主把持朝政,压制对王位蠢蠢欲动的两位王爷,朝堂还不知会怎样的乌烟瘴气。一旦那两位并不明智的王爷得权,温国灭矣。 家国陷入僵局,内有高墙叛乱之忧,外有敌国虎视眈眈之患。不但臣子们日日迷茫焦慌,温玉祁看着头发白如霜雪的四皇弟也茫然不已。 指间滑过丝丝缕缕的白丝,温玉祁轻柔地抚摸温世昭的白发,两眼泛起红,低声叹道:“世昭,你可是想通了,品尝完了情字的痛苦,心也一起死了,所以才一夜白发了么?” “世间的情最让人成憾,注定的缘分让你没办法逃脱,现在倒好,伤了身也伤了心,可身心俱疲,百般折磨过后,最后辜负的又是谁呢?” “你还记得么,就在半年前,你说长姐下白子太狠了,把自己逼入绝境。那你深陷危险时,可有考虑给自己留一条后路,至少有路可走。” 千言万语如鲠在喉,再也说不出来了,温玉祁深深一叹,伏首在温世昭枕边,低语道:“世昭,快醒醒吧,长姐累了,快要扛不住了。” 四皇弟的气息微弱,指尖触碰到的肌肤依旧冰凉。体无热度,一动不动,仿佛随时会抛下她。 当看到四皇弟已数不清落了几次泪的眼角再次流下清泪时,隐藏在内心深处的脆弱无助涌起,温玉祁泣不成声:“明明听得见,为什么不醒呢?再睡下去,长姐该怎么办呢?” “为了一个女子,便能狠心舍弃一切了么?” “难道你不要长姐,不要父王毕生的心血了么?” “你一死是百了,可你对得起父王,对得起宠护你的王兄么! “世昭,他们死不瞑目,血海深仇未报,你不能这么自私!” “你的父兄躺在棺椁,他们尸骨未寒,在灵堂等着你亲自去祭奠!” 温玉祁的脸紧贴着温世昭的,而从温世昭面颊滚滚滑下的泪水,渐渐湿润了温玉祁的鬓发。 她泣道:“你身为温国皇子,家国这个担子,无论如何你都要坚强的扛起来。往后余生,有长姐陪着你,你我姐弟相依,求你醒来吧。” 站在身旁的陈桐祥与阿蓝,红了两眼,眼泪直掉。陈桐祥不停擦拭眼眶,抬手捂住嘴巴,深怕忍不住大哭出声,惊扰长公主的悲痛欲绝。 无论温玉祁怎么哽咽呼唤,也唤不醒心死的温世昭。她静静躺着,承受的这般惨痛经历,到头来连委屈都无法哭诉,只能无言的落泪。 人生无非睁眼再闭眼,可这个世间无人能与温世昭感同身受。睁开双眼对她而言,如同凌迟。 没了执念,信念倾塌,满腔柔情破碎成灰粉。温世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仅剩的血情虽然会暖化冰冷的心,而唯有仇恨成了执念在支撑。 “你别哭了,要哭就醒过来痛痛快快大哭一场。”温玉祁不厌其烦去擦拭温世昭面颊的晶莹清泪:“光明正大的哭,没人会笑话你软弱。” 姐弟俩个,哭得如此倔强,一个隐忍眼泪,一个默默掉不停。 殿外太阳高升,温宫的方向传来几声钟鸣,声声低沉浑厚。阿蓝抹掉眼泪,快步上前,出声提醒:“长公主,时辰到了,您该回宫早朝。” 温玉祁弯下腰,抚了抚温世昭苍苍的白发:“世昭,你放心,长姐先替你扛着家国,你快醒来。” 就在温玉祁起身那一刹,温世昭放在床榻边的手轻轻抖了下,她的眼角不再落泪,苍白的嘴唇轻抿,唇边似有似无勾起微不可察的弧度。 她没有苏醒,依旧不知世事无常的沉睡。那满头的白发铺在枕边,伴随轻风起舞,落在年少俊美的脸,她好像在做什么美梦,安静的面容竟露出柔和的表情,衬得妖异万分。 温玉祁一步三回头,含了泪的眼睛满是期盼,映入眼帘的却是四皇弟恬静安然的面容。 回到温宫,温玉祁褪去哀伤,恢复往日沉稳内敛的形象。她坐在德政殿的高位,受臣子们的伏拜,听臣子们汇报国家大事,一时失了神。 温与齐的边境告急,齐国聚集二十万大军驻扎在温国的边城。 而守在边城的温左军的将领正是太子,太子已薨,左将军身怀叛国之罪也被押解进温城,十万大军无人统领,军心涣散,边城岌岌可危。 一旦边城这个缺口被打开,犹如打开了国门,齐军必定势如破竹,一路围攻,直奔温城而来。 温左军在两年之内一前一后更换统领,左将军被温太子怒责罢免已让大军不满,温太子亲任统帅,才使得大军士气重新凝聚。 朝中并不缺武将,无论是将门孙家的三兄弟,还是年轻气盛的热血将军,他们久经沙场,骁勇善战。可这些将军都不是群臣心目中的佳选。 温氏折损两代国君,同时陨落在温齐边境,这是奇耻大辱。 深受打击的温左军,只有温氏皇家亲自前去振奋军心,带领他们席卷沙场,重新立下赫赫战功。 最合适的人选非温世昭莫属,可她残了腿,迟迟不醒。 另外两个王爷,性子懦弱,别说征战沙场,就连骑战马拿刀枪,也会被吓得双腿发软。 今日早朝,群臣为谁统领十万温左军而争吵不休。 吵来吵去谁也拿不定主意,主动请缨的被群臣拒绝,该为国出战的缩头不肯吭声。温玉祁心烦意燥,提前散了早朝,去德宣殿处理政务。 从早到晚,夜幕降临。 这些国家政事,温玉祁不愿处理却不得不处理,只因家国不可再起祸乱。四皇弟从来不涉身朝堂,也从不争权夺利,可从今以后,没有喜欢与不喜欢,只有做不做与不得不做。 殿外悄然掌起烛灯的时候,这才批完最后一本奏折,温玉祁转了转酸软的手腕,搁下朱笔。 静寂的德宣殿,温玉祁背脊挺直地坐着,从左边衣袖擎出一枚凤凰玉佩,抬手垂在眼前。温玉祁盯着玉佩的目光带着留恋不舍,这块玉佩是四皇弟前往萧国时,太子妃所赠。 眨眼间就过去四年,自观音寺初见,她们在这四年里纠缠不休。 当年的狠心离去,当日的残忍兽行,致使那女子由爱生恨。 烙在心底的伤痕,如何抚平? 事到如今,太子妃软禁府里,假有身孕五个月,再也瞒不下去了。 数月里,在温宫与行宫之间,日日夜夜来回奔波,从不肯停歇片刻的温玉祁,今夜却异常的平静,并没有火急火燎赶回行宫。 她心中的牵挂,除了重伤不醒的四皇弟,还有怒恨她的太子妃。 她时常去太子府看她的,她从来不见她。就如初嫁温宫那半年,她们互换了身份,一个急切求见,一个却狠心避而不见,因果始终在循环。 有些事做不了的,不得不做,有些话说不出口的,不得不说。 温玉祁今夜没有出宫,步步沉重的来到太子府。此时夜深人静,万籁俱寂。在寒夜的天幕,弯月斜挂,倾泻下来的月色照亮漆黑中的魅影。 路过一座亭楼时,不知从何处突然传来熟悉的琴音曲调。温玉祁停下脚步,仔细聆听,听到动情处,欢快的曲子分明含了弹者的幽怨情意。 这一瞬间勾起深处的记忆,温玉祁脑中闪过一幕幕陈年往事,就在恍神之际,她仿佛看到了多年前的白衣女子站在面前,回眸一笑百媚生。从此便倾了两心,再装不下任何。 琴音灭,回忆碎,温玉祁恍然如梦。这一切已然无法回头。 夜阑更深,来到这座新婚寝殿的温玉祁,伫立在台阶之下,看着紧闭的殿门神色发怔。此刻的她提不起勇气跨进,也没有勇气后退一步。 进退不得的温玉祁,默默站在台阶外多久,隐身在黑夜中的萧韵淑也站了多久。她望着不远处那抹日渐消瘦的身姿,渐渐模糊了视线。 一个时辰过去,温玉祁依然没有离开的意思,也没有去打扰寝殿内熟睡之人的好梦。萧韵淑看着温玉祁回过身,随意坐在台阶,屈起双腿,低头埋在膝内,肩头一下下轻颤。 夜色中,皎洁的月光洒落在她的周身,明明是耀眼璀璨的,却笼罩一层浓郁的落寂与苍凉。 内心再强大之人,到底也是一介女子,也有脆弱的时候。萧韵淑痛恨温玉祁的背叛和算计,可看到她如此伤痛难过,一颗心也跟着狠狠揪了起来,难以抑制向她迈去了两腿。 忽然听到渐渐靠近的脚步声,温玉祁以为是守在此处的侍女,下意识擦干净眼泪,起身抬头那一刹,那张宛若桃花般的面容倏地撞进眼底,作势要起来的身子瞬间僵在原地。 萧韵淑步步而来,最终停在温玉祁身前,居高临下地俯视她。无言的对望间,爱恨尽在其中。 “淑儿。” 声哽难咽,温玉祁泛红的眼眶强忍泪水,颤着声音唤她一声。 萧韵淑不言不语,却抬起双手抚上温玉祁的脸颊,轻轻拭去两行未干的泪痕,两手揽住她的脖颈,将她的头温柔的拥进自己柔软的腹部。 无助迷茫的温玉祁好似寻到了避风的归宿,抱紧萧韵淑的腰身,酸胀的眼眶藏在胜雪的衣衫中,片刻的无声过后,腹中的白衫尽被湿润。 萧韵淑摩挲着温玉祁的发间,轻柔的动作好似摈弃了恨意,而温玉祁的身子颤抖得越发厉害,埋在萧韵淑腹部的面容,眼泪滚滚而落。 “淑儿,你会原谅我么?” 听到温玉祁哽咽的声音,萧韵淑沉默许久:“我不会原谅你,同时我也原谅不了我自己。” “我不奢求你能原谅我,你恨我怨我,我都无话可说。” 又是一阵长久的静默。 温玉祁在萧韵淑无言的安抚下平复了情绪,双手却收拢拥紧,不肯松开她的腰身。脸颊埋进萧韵淑那温软的小腹,恨不得嵌入她的骨血。 谁不贪恋世间的温暖,温玉祁贪恋萧韵淑带给她的温暖,可内心的罪恶与愧疚无时不刻在煎熬着她,让她不得不敛起流露出来的脆弱悲痛。 仿佛用尽了浑身的力气,温玉祁逼迫自己松开手。松开手那一刹她竟感觉到萧韵淑娇弱身子的轻颤,不敢抬头看她,站起身落下话:“淑儿,我来找你,是想跟你商量一件事。” 萧韵淑自嘲:“我以为,在你伤心难过的时候,需要我在身边。” “你……你不是恨我么?” “那又如何。”萧韵淑圈住温玉祁的脖颈,吻了吻她的唇边,舌尖泛开的竟是苦涩的味道。 “爱也爱了,恨也恨了,我不会原谅你,也不会原谅我自己,却还想与你在一起,无论是带着爱也好,含恨也罢,只想与你在一起。” 理智差些被这番话抹掉,温玉祁咬紧下唇,并没有伸手去拥抱她,而是提出严峻的话题:“你假怀孕的事瞒不住了,我必须尽快解决。” “你想怎么解决?” “过些日子,我找机会对外宣称小产,等殉葬风波过去,便没人再关注此事。”温玉祁咬牙侧过头,避开了萧韵淑贴过来的脸,带着些许的心虚低声道:“我派人送你回萧国。” “回萧国?”萧韵淑一愣,看着温玉祁躲闪的目光,心头泛起难忍的怒气,一把揪住她的衣襟,拉近眼前怒瞪,喝道:“你再说一遍!” “你必须回萧国。” “笑话,本宫嫁入温国,成了你温家的人,你凭什么遣返本宫!” “你必须回萧国!” 萧韵淑怒极反笑,呼吸渐渐急促起来,愤怒道:“这就是你要与我商量的事,你态度这般坚决,已经替我铺好路,我还有拒绝的余地么?!” “淑儿,你听我说。”温玉祁慌忙去拥抱激动不已的萧韵淑。 “说什么,除了推开我,你还想解释什么?!”萧韵淑怎肯听,放下了一切,又是爱而不得。 温玉祁双眼泛红,用力抱紧了萧韵淑,不允许她挣脱束缚,任由她宣泄愤怒,在怀里撕咬拉扯着自己,嘶声颤道:“四皇弟不醒,无人统领十万温左军,我必须披甲出战!”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我大仇未报,岂能容我们儿女情长!我不在宫中,无人护你周全,何况战场刀剑无眼!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说到最后,几乎嘶吼出声。温玉祁涨红了双颊,急促的喘息着,她感觉怀中的挣扎渐渐弱了下去,却有一串串冰凉的眼泪掉落进衣领深处。 后背衣衫被两手揪起,脖颈骤然一痛,怀中的萧韵淑好似用尽力气来咬她,温玉祁痛得闷哼,隐忍不掉的眼泪再也抑制不住,从眼眶涌出。 狠狠咬下去,直到破皮牙齿陷入血肉,萧韵淑的舌尖尝到了腥甜,这才松了口,耳边又传来温玉祁无情的声音:“萧国送来诏书请你回国,等你回到萧国,你还是萧国长公主。” 温玉祁仿佛感觉不到痛,将萧韵淑从怀里拉出来,四目相望,她看到了她眼中的爱与恨,也看见残留她嘴唇的鲜血竟衬得红唇越发润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