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姐就别打趣我了。”温世昭唇边一笑,下巴点了点不能动弹的两腿,“师姐你看,我现在连站都站不起来,还有谁愿意嫁呢?” 神色如常,并不见一丝异样,好像残了腿对温世昭而言,只是吃饭喝水这般简单。 顾双凰懂得温世昭的倔强。她跟随师父回到温宫一个多月,照顾温世昭半个月,温世昭这才苏醒过来,而面对难以恢复健康的残酷现实,她不哭不闹,好似不曾在意淡然接受。 无人知道是谁下得狠手,无论是师父还是长公主,温世昭只是对她们笑笑,从来不回应,若逼问急了,她干脆保持沉默,无言以对。 这是温世昭的痛处,问了也不会得到回答,渐渐没人敢去问她。 顾双凰是温世昭的师姐,多年前随师父还在温宫时,就与温世昭的关系亲密无间。顾双凰虽然很想知道真相,但她善解人意,心知温世昭不愿说出来,也就不会刨根到底。 此时此刻,顾双凰看着那双漆黑的眼眸,莞尔道:“那这样,反正师姐行走江湖这么久了,至今嫁也嫁不出去,那委屈你,把我娶了吧。” “又来打趣我。”温世昭并未放在心上,由着顾双凰替她拉了拉往下滑的貂裘,笑道:“师姐又不是不知道我的身份,我怎能娶师姐。” “又哄骗师姐。现在长大了,不肯认账了,也不知道是谁小时候,天天跟着我,嚷嚷要娶我。” 顾双凰说着弓下身,此时恰好有雪花落在温世昭俊挺的鼻子,遇热霎时融化而冻红了鼻尖。顾双凰目光一顿,抬手抹去雪水,亲昵捏了捏温世昭的脸颊:“莫非你忘了?” 温世昭却为她的动作愣了下,仰起头看着她:“有这回事么?” 顾双凰正色道:“怎么,现在要做王上了,就不认我这个师姐?” “怎么会。” “就知道你会赖账。”顾双凰叹口气摇摇头,眼底隐去什么东西,不再追究这个事,眼睛平视前方,轻笑问道:“昭儿在此处看什么呢?” 温世昭笑应:“看雪景。” “可有看出什么来?” “悟透人生算么?”温世昭凝望远方,笑容里带着苦涩,“我曾经天真的以为,人活一世开心就好,却不知道,一直有人为我负重前行。” “节哀顺变。”顾双凰动了动嘴唇,还想说什么安慰的话,却怎得也说不出来。她低头看了看温世昭放在貂裘的双手,她记得她极少穿窄袖衣衫的,自从醒来,从未穿过宽袖。 倘若真的不曾在意,又何必改掉喜好,将伤痕掩饰起来。 “师姐,推我下去吧。”温世昭的唇边泛起一抹自嘲,她听了太多的节哀顺变,冰冷的一颗心已经变得麻木不仁,再也掀不起任何波痕。 顾双凰问她:“想去哪儿?” “去灵堂。” “好,坐稳了。” 醒来以后,温世昭从行宫搬回温宫的朝阳殿,一直在静心休养。灵堂在宫里的最深处,温世昭却迟迟未去灵堂拜过父兄,她觉着这样可以再停留一些时日,多与父兄相处呢。 下了高楼,没有急着走,顾双凰上前蹲在温世昭脚边,一只手牢牢把住轮椅以防轮椅打滑,另只手从衣袖里拿出一块帕子,动作小心轻柔地擦拭凝落温世昭靴子的厚厚白雪。 陈桐祥与旬殷守在楼底,看到坐在轮椅的殿下,急忙跑过来,跑到半路又听见顾双凰的声音:“还没痊愈,受不得风寒,昭儿还是少出门。” “多谢师姐。” “谢什么,我是你师姐,我们什么时候这般生疏了。” 温世昭弯唇:“师姐真好。” “小没良心的,我什么时候对你不好了?”顾双凰轻哼一声。 “可你以前经常追着打我。” “……” “殿下!”陈桐祥气喘吁吁快步跑来,几步上前,想从顾双凰手里接过温世昭的轮椅,打断了顾双凰要说的话:“顾姑娘,还是奴婢来吧。” 顾双凰眼疾手快,伸出左手挡了挡陈桐祥的手,摇头道:“不用了,我推着就好。” “好吧。”陈桐祥眼神委屈地看温世昭,“殿下要回朝阳殿么?” 温世昭道:“去灵堂。” 众人皆沉默,不再说话。 去灵堂的路上,飞雪似乎有越下越大的趋势。 温世昭不能受冻,尤其是断了筋脉的四肢,这是叶太医亲口郑重嘱咐大家的。路过朝阳殿时,陈桐祥二话不说,冲进殿里找了把木伞出来。 看到这把伞的顾双凰恍惚了下心神,从陈桐祥手里接过来,边打开边道:“这不是我走的时候,留给你的那把伞么,没想到你还收着呢。” “是啊,我怕你回来找我,索要留下来的伞,就给收着了。” “还真有心。”顾双凰若有所思,一手撑伞一手推着轮椅。 “我是怕你打我。” 顾双凰蹙眉。她矢口否认:“我什么时候打你了?” “明明就有,我记着呢。”温世昭回头看她:“不信你问小祥子。” “小祥子你说说,本姑娘什么时候打你家殿下了,怎么打的。” 跟在她们身后的陈桐祥偷偷抹掉眼泪:“顾姑娘就会欺负殿下,奴婢也记得,在殿下十二岁那年,殿下偷吃了你从宫外买回来的糕点,你就拿着鞭子,满宫里追着殿下……” “师姐,你听见没有?” “勉强是听见了。” “还不承认呢,师姐你以后别再追着我打了,我可跑不动了。” “行,不揍你。”顾双凰淡淡一笑,“不过师姐哪还敢打温国未来的王上,师姐很珍惜生命的。” 听着她们在打趣,陈桐祥跟在后面默默擦眼泪。旬殷也红了眼眶。无论怎样,在他们面前的王爷,不再是躺在床榻那个万念俱灰的王爷。 沉重的气氛稍稍褪去,温世昭心头的阴霾却丝毫不散。 她知道顾双凰一直似有似无的在安抚自己,其实除了顾双凰,在她身边的每个真心待她的都在担心她,她并不想让众人担心的。即便心里再如何痛,大仇未报,也必须强忍着。 趁她们落话,有机会插嘴。旬殷犹豫了下,箭步跨在轮椅身旁,开口低声道:“王爷,左将军昨日已经押回温宫,关在大牢等候审问。” “长公主如何处置?” “背叛家国,理应处死,可他一直在喊冤。” “冤?” “左将军整夜在喊冤。” 温世昭冷笑:“他还有脸喊冤,若不是他背叛王兄,背叛父王,欺骗王兄去烧齐军的粮草,诓骗父王出军,父兄岂会白白断送性命!” 旬殷沉声道:“王爷,属下认为其中定有蹊跷。” “说说看。” “左将军被太子殿下革职,不得太子殿下和王上的信任及重用,再且他被罢免之后,整日待在将军府,喝得酩酊大醉,不过问军中大事。” “这倒有意思。”温世昭眯起双眼,转头盯着旬殷的漆黑眸子缓缓地渗出丝丝寒气,“本王记得,你与左将军的关系好像还不错吧?” 旬殷一震,慌忙拱手道:“属下并不是在为左将军开脱罪名,他若真的有罪,死有余辜!” 温世昭收回目光,神色冰冷:“在事情还未查清楚之前,旬殷,本王劝你,最好不要单独去见他,否则通敌叛国的罪名坐实,你与他同罪。” “属下明白。”旬殷大气不敢深喘,后背已经被冷汗湿了大片。 车轱辘碾过积雪,轮椅在顾双凰的掌控下却很平稳的向前驰去。温世昭左手肘撑在软扶托腮,身子向左微微倾斜,她似乎很喜欢这个姿势。 顾双凰见温世昭陷入沉思,右手指尖却轻轻敲打着软扶。温世昭这只右手伤势严重,腕间割伤再加手臂的刀伤,尚未痊愈,不可多动。 当指尖触感不同,温世昭回过神的时候,右手已经被顾双凰握住,轻放入貂裘里。 温世昭回过头看她,顾双凰也没说什么,只是对她弯起眉眼,婉美的玉容轻轻一笑,再摇摇头。 右手伏在暖烘烘的貂裘,温世昭顺从的不再拿出来,目光从顾双凰脸上挪开,望着旬殷道:“这个左将军,行军打仗倒是一把好手。” 听了她的话,旬殷稍稍迟疑,忍住攀上后背的寒气,低声应道:“左将军英勇善战,曾经连夺齐军三城,占据边城,令齐军闻风丧胆。” “既然如此英勇善战,两年前黑厄谷那一仗又如何解释?” “这……” “匹夫之勇。” 无法解释,旬殷哑口无言。 天空雪花纷飞,顾双凰眼尖见着温世昭无意识的想拿出右手,貂裘往右一拉,重新盖住她的右手,低下头轻声问她:“昭儿,冷不冷?” 温世昭摇头:“不冷。” 如此几番话过后,越靠近灵堂众人越是心悸,默契般不再开口,气氛很快凝结陷入无尽的沉静。 这一路仿佛走得漫长,温世昭突然不想去了,生出逃避的想法。可看到灵堂房梁挂得白布,胸腔跳动的心停滞几息,极快又狠狠揪了起来。 顾双凰低头看她的时候,她的面色已经变得煞白,红润的嘴唇也褪去颜色,竟连放在软扶的左手指尖在微微颤抖着,她分明是在害怕。 轮椅最终停在灵堂台阶外,堂内隐隐传来大臣们的低泣声。 温世昭眼眶渐渐酸涩,里面摆放的两具棺椁,躺着她逝去的父兄,他们一直在等着她的祭奠,而她此时却不能站起来,好好磕头跪拜。 “昭儿,要进去么?” “未穿孝衣进去,是对父兄的大不敬,就在门口看看吧。” 温世昭揉了揉眼睛,目光不经意落在灵堂的偏房,因隔得有些远,仔细一看倒是觉着眼熟,皱眉问道:“小祥子,那里放的什么?” “殿下,放的是……太子殿下生前用过的器具并欢喜的东西,要随太子殿下一同带去的。” “师姐,推我过去。” “好。” 难怪觉着眼熟,入眼的尽是王兄生前的用具以及衣物,整整齐齐放置在此。顾双凰推着轮椅的方向,就是顺着温世昭的视线落在的地方。 目光一一流转那些东西,带着留恋不舍,目光微凝,温世昭突然被一件物什吸引,一瞬不离盯着看,轮椅适时的将她缓缓地推过去。 放置在众多金银器具里,那是一枚羊脂玉打造的扳指。 昔日,是王兄不离手的扳指。温世昭抬手拿过来,指腹摩挲轻抚着扳指的玉身,滑润无比。 她勾起唇角,一抹淡淡的笑容漾在脸上不含任何喜怒哀乐。 温世昭举起左手,仿佛是在继承什么遗志,扳指套在左手拇指,不大不小,好似专门为她定制。 “走吧。” “嗯。”顾双凰轻应声,推着她出了偏房,“回朝阳殿么?” 温世昭没有出声,仰起头望着白茫茫的天空,直到身后的灵堂越来越远,这才拍了拍轮椅软扶:“师姐,你先去休息,我还有事要处理。” “既然有事,那你就去忙,你注意些,别受凉了。”顾双凰没有去问什么事,嘱咐完了,又问道:“午食想吃什么?我亲自下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