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王?”萧韶君泪如雨下,指尖收拢握紧那只枯瘦的手。 萧太王神智模糊不清,两眼睁开直直看着她,苍白的嘴唇颤抖着,反反复复念道:“君儿……” 仅是这两个字,好似包含千言万语。至亲血脉,血浓于水,萧韶君怎会不明白萧太王的意思,她咬着下唇极力控制差些崩塌的情绪,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父王,我去。” 除了去,别无选择。 这一去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今后难回故土,生死相隔亦不相见。萧太王听见了,别过脸不去看她,那只手却用力抓着她,眼角悄然落下几滴眼泪,闭上眼睛陷入无边黑暗。 萧太王勉强撑了口气未断,这口气也许能够等到萧檀卿归来,也许等不到,下一刻就断绝了。 这几日,萧韶君守在萧太王床边寸步不离,尽女儿微薄的孝道。 萧太王病入长久昏迷,再未苏醒过来。萧太后深知丈夫不久逝世,病来如山倒,可那封诏书给的时间不多了,不想女儿担心便隐瞒病情。 临行前,萧韶君三跪九叩,拜别父王,辞别母后。回到凤君宫,却被萧钦渊缠着身:“姑姑别走,渊儿今后都听姑姑的话,姑姑不要走嘛。” “渊儿听话。”萧韶君抱着他坐在亭子里,“姑姑去找一个人。” 萧钦渊不依,搂着萧韶君的脖颈不肯松手:“姑姑去找父王嘛,大家都说姑姑去找父王,可是父王又不是小孩子,怎么还要姑姑去找呢?” 萧韶君道:“因为你父王找不到回家的路,所以姑姑要去找他。” “叫别人去嘛,姑姑不要走。” “那这样吧。”萧韶君抱他坐在石桌,从衣袖擎出玉笛,放软语气哄着他,“姑姑吹笛子给你听,你就乖乖等着父王回来,好不好?” “吹笛子啊。”萧钦渊咬着小指头,亮晶晶的眼睛一眼不眨地看着萧韶君手里的玉笛。他皱起小眉头,像是在思考姑姑的话,到底孩子天性使然,小脸展开单纯天真的笑容。 “好,渊儿等姑姑回来~” “真乖。”萧韶君摸了摸萧钦渊圆滚滚的小脑袋。 她一袭红裙,伫立亭中,唇边横放一柄玉笛。这应该是留在萧国的最后一曲凤求凰。坐在石桌的小小听客听得认真,萧韶君也吹得认真。 曲尽落音,阿属走近前来,轻声道:“公主,咱们该走了。” “嗯,走吧。” 嬷嬷上前抱起萧钦渊,萧钦渊看着姑姑远去,小嘴巴越来越瘪,突然就放声哭闹起来,在嬷嬷怀里拳打脚踢,嘴里一直哭着喊着姑姑,可往常最宠爱他的姑姑,头也没有回。 凤君宫外,跪了一地的群臣,他们恭恭敬敬俯首在地。萧韶君缓步出来,目光清淡如水,一言不发,攀上马车,踏上前往温国的路途。 马车内,萧韶君左手捧着一柄玉笛,右手一把玉柄折扇。她转头望向卷起的车帘之外,红墙黄瓦入眼,闪过座座鳞次栉比的宫殿,路边的一草一木,熟悉的园子,陌生的拐角,望去的眼神都含着无尽留恋不舍。 半个时辰之后,马车离开萧城进入当年那人离去的路,萧韶君叫停马车,独自骑马来到荒芜一人之地,经过岁月侵蚀,此处变化太大。 她依稀辨认出,那人就是在这里遭受背叛,承受断筋之痛。便是在这里,她绝情抛弃她,她也看到了她眼中的怨恨。该来的总会来,回到原地只是物是人非,逃不掉避不开。 可如果还能再见见她,无论是怎样的代价也好。静默许久,萧韶君拽紧缰绳,视线渐渐模糊,唇边却弯起一抹淡淡的弧度,策马离去。 萧城距边境的黑江城,快马加鞭不到十日抵达。在这颠簸的路上,萧韶君甚少骑马随行,也不与车外的阿属多言。她独身坐在马车,偶尔盯着折扇失神,有时吹一首相思曲。 黑江城的城墙上,林英恒远远看到一辆马车驶来,飞快跑下城楼亲自打开城门,迎接公主凤驾。 林英恒跪在城门下,看着马车越来越越近,谁知马车并未停下,卷起风尘驶进城内与他错身远去,那些到了唇边的请罪之语,无法脱口。 黑江城虽然重新夺回来,但是城内损伤严重。林英恒担心萧韶君安危派兵驻守驿站,不料马车根本没有停在驿站,而是寻了家客栈过夜。 这些行为显而易见,六公主并不想看见他。林英恒站在客栈门外,抬头望着满天繁星,唇边的笑容尽是苦涩之意。他虽夺回黑江城,却守护萧檀卿失职,害他被敌军俘虏。 如今正中温世昭下怀,一命换一命,以六公主来换,毫无商量。 夜渐更深,林英恒坐在客栈台阶迟迟未走,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甚是惊喜转过头去,当看清来人那张面貌,笑容瞬间僵在脸上。他叹了叹气问道:“阿属,公主可愿见我?” 阿属摇头:“林将军回去吧,公主赶路疲倦,已经睡下了。” 林英恒垂下头,低声道:“她现在连见我一面都不愿意了。” 翌日。 萧韶君从客栈出来,看到骑在马背的林英恒以及数十位侍卫,她蹙了蹙眉心,也只是看了他一眼,攀上马车并未理会他们跟在马车后面。 进入乌塞城,便已经进入温国的疆域。马不停蹄,夜以继日,长途跋涉历经时长半个多月,远处逐渐显出一座庞大模糊的王城影子。 阿属赶紧掀开车帘进去,却见萧韶君手持一卷书籍,靠在软枕闭着眼睛正在浅寐。她眉心微微蹙起,睡得不安,憔悴的面容失了光彩,那双眼睛底下的肌肤也透出淡淡乌青。 不忍心吵醒公主,阿属轻手轻脚去拿起毯子,盖在她身前。萧韶君感觉到异动,瞬间睁开眼睛,看到是阿属对她笑了笑,拍拍身边位置示意她过来:“阿属,你也歇会吧。” “多谢公主。”阿属依言坐在她身边,“公主,快到温城了。” 萧韶君轻轻“嗯”了声,眸光微闪,脸上却没什么异常表情。她举起书籍随手翻了页,看了半响也没看进几个字,于是放下手中书籍,撩起帘子向前望去。时隔多年,再见当年熟悉的王城,心中颇有一番滋味。 依旧是温城东门,随着马车飞快地奔腾而来,城墙之上伫立一抹模糊不清的身影也逐渐清晰起来,隔着居高临下且稍远的距离,萧韶君看不清她的面容,却看清了她黑袍白发。 是……是她! 萧韶君浑身微颤着,睁大双眼一眼不敢眨,深怕眨眼间那人便消失不见。她迫切想见到那人,急声催促道:“阿属,你去叫马夫快些!” 来不及了,终究是迟了些,那人竟连片刻都不愿多待。萧韶君没有看清她的脸,却一清二楚地看着她蹲下身背过去,身影缓缓离开,只留给自己满眼如霜的白发……再也不是那个为见她一面,抓耳挠腮费尽心思,翻墙也要寻她的青衫公子…… 温城东门由侍卫把守,百姓被阻拦不得进出。阿属见着站在侍卫前面的陈桐祥,欣喜万分,赶紧让马夫停下来,挥手叫道:“小祥子!” 相较于阿属的兴奋,陈桐祥丝毫开心不起来。王上因情所困,被情所累,更是为情所伤,当年之事历历在目也耿耿于怀,他撇了撇嘴角,没好气地问道:“萧公主呢?” 萧韶君听到陈桐祥怨气冲冲的语气,出来淡声道:“本宫在此。” 她静静伫立着,背脊挺拔,眸光清淡流转,神色不惊不惧,掩不住的皇家气度令人不敢直视。 陈桐祥瞟她一眼,立马往旁边错开视线,心惊肉跳的狂咽唾沫。他不敢再造次,躬身道:“六公主,奴婢恭候多时,请随奴婢入宫。” 萧韶君点头:“有劳。” 马车辗转八抬大轿,陈桐祥见萧韶君进去了,挥手示意起轿。林英恒几人也跟着来,却被陈桐祥上前拦着去路:“你们就不要跟来了,去去去边儿去,爱上哪儿上哪儿。” 自家地盘,没必要对不顺眼的人客客气气。被陈桐祥甩脸色的林英恒停下脚步,皱起眉阴沉下脸,看着那顶华丽的皇家轿子越走越远。 入宫之前,萧韶君掀起轿帘,目光落在街边繁华的景致。那些摊铺尚摆着却空无一人,“陈记馄饨”四个大字突然映入眼底,她目光微滞。 轿子离开居民区,萧韶君收回目光偏过头,轻声问旁边的陈桐祥:“小祥子,她是不是来了。” “没有,没来。”陈桐祥忽然听见她问话,下意识答道,“王上忙着呢,哪有闲工夫出宫。” 萧韶君唇边涩然,放下帘子坐回轿中。她没有问陈桐祥去哪儿,由着轿子把她送去何处。因为她知道,那人早就已经安排妥当。她也没有问问陈桐祥那人这些年过得如何,即使她很想知道,可她们总会见面的。 轿子停在一座殿宇外,萧韶君起身下轿,打量几圈,陌生的王宫尽是陌生的气息,她抬头望着殿中挂的鎏金匾额,轻声念道:“朝阳殿。” “这是王上的寝殿。” 萧韶君闻言一愣,耳边又传来陈桐祥的声音:“不过从今以后,王上不住这里了,让给六公主。” “为何……要让给本宫?” “这奴婢就不知道了,王上的心思谁知道呢。”陈桐祥耸了耸肩,躬身在前头领着路,“六公主,咱们进去吧,看看还缺些什么物件。” 萧韶君点点头,抬步那一刹,好像听到似有似无的车轱辘声响,她顿住身影,下意识转过头望去,远处只有几个侍女走过并无任何异常。 朝阳殿不大不小,前殿、后殿、偏殿以及亭堂楼阁,大大小小的花园假山碧湖,布局精致,景致优美。昔日是温世昭身为四皇子时的寝殿,登基之后腿脚不便一直未搬离。 这一搬离,竟让敌国公主下榻曾经的寝殿。王宫到处是空房子,陈桐祥思来想去,也想不明白王上为何会安排萧六公主住在朝阳殿。 他再想想只能这么自圆其说,毕竟萧六公主曾经是王上的心上人,差点就要嫁给王上的。何况还是一国公主呢,待遇自然不能差。 抵达温城已是下午,萧韶君没逛朝阳殿多久已入黑夜。简单吃过晚间饭食后,便有机灵的侍女前来伺候萧韶君更衣沐浴,萧韶君不习惯不熟之人贴身伺候,打发她们出去了。 夜渐渐深了,殿外寒风凛凛,殿内角落的桂花熏香袅袅,熟悉的香气弥漫整座寝殿,烛火忽明忽暗,映衬着一张局促不安的韶颜雅容。 萧韶君静静坐在床边,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身子一动不动。她低垂着眼眸,长卷的眼睫微微颤抖,双手放在膝盖搅动着,手心溢出些许薄汗。 阿属轻声劝道:“公主,王上今夜不会来了,早些歇息吧。” “嗯。你下去歇着。” 萧韶君等了又等,初到之夜,那人真的没有来。多日的劳累奔波,她困倦不已便稍稍歇会,不料枕着熟悉的淡淡桂郁清香,一夜无梦。 那人并没有禁足她,可以随意在宫里走动。萧韶君心知肚明的,昨夜温世昭不来,她也一定会来,终究要面对这么一日。索性松下气,白日里也就逛逛朝阳殿,并不走出去。 果不其然,天刚擦黑。萧韶君闲来无事,坐在书案拾了本书在看。陈桐祥突然急急忙忙跑到她身前,躬身道:“萧六公主,王上要见您!” 萧韶君闻言手一抖,书籍擎不稳刹那跌落在案面上。她面色发白,下意识往陈桐祥身后望去,敞开的殿门之外一片漆黑,若有若无传来车轱辘辗在地上,缓缓而来的声音。 “六公主。”陈桐祥捧着托盘递到萧韶君面前,“给您的。” 托盘放置一条白色的绸布。萧韶君蹙起眉心:“这是何物?” 陈桐祥挠了挠后脑勺,看着萧韶君的目光躲躲闪闪,磕巴道:“这……这是用来蒙眼睛的绫布……六公主见王上……必须蒙住眼睛。” 阿属听了,赶紧放下茶壶,快步跑过来,揪住陈桐祥的手臂,不满地愤愤道:“小祥子,王上怎么能这样呢,蒙着眼睛还见什么嘛!” “去去去,不关你的事。”陈桐祥甩开阿属,清咳几声,看着一语不发的萧韶君,躬下身语气恭敬:“六公主,您若不蒙眼睛也行,奴婢这就去向王上回话,六公主早些歇息。” 落话,陈桐祥转身就走。 萧韶君开口:“等等。” “六公主还有何吩咐?” 萧韶君伸手:“给我。” “公主……”萧韶君淡淡的目光向她凝视过来,阿属赶紧闭嘴两眼瞪着陈桐祥,也不敢再吭声。 “这几年王上喜怒无常,时不时发脾气,六公主多多担待,千万别忤逆王上,也别把绫布摘下来,王上要是大发雷霆,谁也不好过。” 陈桐祥无视阿属的白眼,将托盘重新放回书案,嘴里念念叨叨:“六公主,王上已经不是当年的四皇子,您千万要记住了呀,绫布不要摘下来,否则王上以后不会再见您。” 字字诛心,犹如一把利剑,恶狠狠扎进萧韶君的心底,扎出看不见的鲜血淋漓。她面色煞白,手心放着那条冰冷入骨的绫布,指尖发颤。晋江独家首发49 严冬的傍晚,寒夜如墨般深沉地化不开。天边一弯洁月若隐若现,朦胧迷离的月色笼罩着整座庄严肃穆的王宫,殿隐婆娑,万籁俱寂。 绫布仿佛千斤般沉重,萧韶君坐在床边盯着指间的绫布失神。 她试过了,绫布密不可见,看不清一丝光亮。 蒙了眼睛又该如何见她呢? 可那人要求如此,萧韶君除了顺从温世昭已不知如何抉择。她依言蒙上绫布,身陷黑暗当中忐忑着。当一阵由远渐近的车轱辘声响打破朝阳殿的沉静时。她知道,她来了。 轮椅辗过平铺的门槛,来到外室绕过屏风。轮椅突然停滞了下,温世昭手持一柄长剑,左手推着轮椅,缓缓向坐在床边的红裙女子辗去。 车轱辘声响消失在身前,即使看不清温世昭,她们面对面的,萧韶君也感觉到了来自一双眼睛的怨恨。近在咫尺的恨意,浓郁的杀意。 良久的无言相对,萧韶君嗫嚅着嘴唇,想唤她一声“阿昭”却迟迟唤不出口。她颤着身子,眼前似有寒光一闪而过,手伸到半空顿时僵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