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鱼笔直坐在后头左侧。她抬起眼,头不动,目光从众人脸上悄悄滑过。
同侧第一张大圈椅上坐着的中年男子是她爹,穿着件漂色家居圆领袍,坐得像棵老松,一动不动,十分严肃。能靠他么?这十五年来,她娘最常挂在嘴边的两句话:第一句是她爹狠,第二句是她爹靠不住。
她暗暗摇摇头,目光右移向上,看向最上首正中的虎足软榻。这盛夏的天气,老太太还穿着厚厚的暗红夹棉背心,衬得脸色更加蜡黄,像一张浸过水的黄表纸,整个身体半截枯柴似地戳在榻上。听她娘说老太太身体一向不好,以前老侯爷在时就不怎么管闲事,后院全是许夫人在打理。她不过是个突然从庄上滚回来的庶出孙女,老太太能理睬她么?
还有谁呢?许夫人?
她转过眸子看向侯爷正对面。就见许夫人头上插着八宝花钿,身上穿着丹霞锦衣,整个人看着彩绣辉煌。
论五官,杏眼桃腮,十分端正美丽,只是眉间有两道竖纹,面皮虽白却有些松驰,显得憔悴,看上去比她娘老了得有十岁。
据她娘说,许夫人出身书香世家,祖父中过榜眼,入过阁台。父亲也是两榜进士出身,如今官至礼部侍郎。许夫人主持中馈,对她们这些姨娘庶女庶子,大面上挑不出个错。侯府后宅一团清静,因而不仅老太太侯爷常常挂在嘴边称赞,在京中也广有贤名。
可许夫人再贤惠,也没理由帮她娘脱籍。除非,她娘脱籍后离开侯府……这样对许夫人跟楼姨娘杜姨娘倒还算有些好处。
她想到此,目光投向许夫人身后。
楼姨娘半垂着头,那柔婉的姿态倒像一朵盛开的小茉莉花儿,叫人忍不住想凑上去闻一闻,可仔细看容貌不过清秀,中人之姿罢了。
杜姨娘年纪不过二十许,五官明丽,浓眉大眼,高鼻厚唇,有些胡姬的味道。可两眼分得略开,眼尾下垂,瞧着多少有几分呆滞。
她娘则站在最后的位置,只露出半张雪白的面孔来。
明明也是快四十的人了,可许是在庄上过得安逸,皮肤白里透着红,倒像是个花信女子。
论才干,她娘这些年一手一脚撑起洛阳庄,把她好好养大,也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
可她那有眼无珠的爹,居然忍心把她娘给赶到庄上去。她们回来这么久,她爹也没见过她们。今儿到现在为止,都没正眼瞧过她娘一眼。
可事在人为,回府日子久了,谁知道以后呢?
她娘脱籍后若能出府其实更好。就算不能重回洛阳庄,她们攒的钱也有足够买个小庄子,生活安稳,做个真正的当家夫人,岂不比在这侯府连个座位都没有的强?
她的目光又重新慢慢停在许夫人的脸上。
不想正对上许夫人的目光。
两道目光在空中一撞,好像有细小的银芒一闪而过。
说不上是嫌恶还是忌惮,但绝对不是欢迎。
认完亲第二日,王妈妈便派了四个丫头来浅秋院。一个年纪大些,叫玉钩的给了她娘,其他三个给了她。
这之后,仍是没人理会她们,她虽想出去走动找找楼姨娘杜姨娘,她娘死拦着不让,说这跟庄上不同,贞静要紧,才回来,别传出些不好听的名声,毁了未来的亲事。她想了想,只让豆绿满处逛去,不管什么闲言碎语都打听了来。
她则每日雷打不动卯正必起,辰时与她娘一起,走上小半个时辰,去给许夫人请安。
她娘是想巴结着许夫人给她结门好亲。她则想伺机找个机会放了她娘。
两人各怀心思,对许夫人都十分恭敬讨好。
许夫人虽对她们没特别为难,却也只是淡淡的。中间许夫人带着四姑娘六姑娘出过两趟门。她娘想求许夫人也带上她。许夫人只笑笑让她多学学规矩。她娘便求许夫人给她找个教引的嬷嬷。许夫人又道好的嬷嬷哪里说有就有的,要等机缘。一个个软钉子半点错都挑不出。她娘当面也只能陪着小心,回到浅秋院就暗暗生闷气抹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