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似乎争吵起来,谁也没瞧见这边的谢窈。而她怔怔立着,一字一句都听得真切,几乎化身石壁。
胡人。
他是胡人?
她心间如石投水,转眼掀起轩然大波,却很快反应过来,眼波微动,装作什么也没听见。祁明德略带考究地瞥了她一眼,又看向依旧面无表情跟在她身后的侍女。
那侧,争吵的三人也已看见了她,争吵声立刻便偃旗息鼓,不知所措。谢窈面不改色,走过去:“怎么了?你们在吵什么?”
她声音温温柔柔的,一点儿也听不出异样。春芜担忧地同十七对视了眼,应道:“没什么的,我眼睛进了木灰,薛参军好意帮我,倒叫……有人误会了!”
春芜说着,埋怨地瞪了其疾一眼。其疾瞧见二人方才的眉眼官司,心间愈发火冒,碍于女郎在场强行抑下。谢窈微微颔首:“既是误会,就不要吵了,大家相识一场也不容易。”
“水快开了。”她莞尔一笑,提醒春芜锅中已然沸腾的水。
事情就此遮掩了过去,夜间用饭时,她亦未再问起此事,十七和春芜两个提心吊胆了半日才放下心来,以为她未曾听见。
倒是祁明德看出了点光景,提点了十七两句,十七左思右想也放心不下,只得吩咐了青霜留在这里,亲自跑回了雁门向斛律骁禀报去了。
月色如银,夜凉如洗,皎洁的月光照在枯黄衰草上如披白霜,又似乳白的轻练,无声涌动在草原之上。
帐子里幽幽燃着篝火取暖,春芜呵着手,拾了根木棍将火挑得更旺了些。毡帐里并无漏刻等计时工具,她下意识地往帐外望去,却只望见厚厚垂下的毡幕,隔绝了帐外的寒气。
“你今晚就和我睡吧。”谢窈坐在胡床上,静静说道。
夜已经很深了,那个人还未回来,她料想他是不会回来了。
春芜意识到女郎是有话要问自己,心里微微忐忑,低头拨弄着篝火,声如蚊子应了声:“是。”
帐中寂静,落针可闻,火堆里木材燃烧破裂的轻微声也可听得一清二楚。谢窈道:“我有事情要问你。”
春芜拨弄柴火的手一顿,胸口又砰砰跳了起来,依旧低头望着火光:“女郎但讲无妨。”
“下午其疾说,薛参军是胡人,郎君也是胡人,这究竟又是怎么一回事。”
女郎果然还是听见了。
春芜一颗心霎时又从喉咙口沉到了心底,嗫嚅着唇,垂头不言。谢窈语气淡淡:“你还想瞒我到何时呢。你若不肯说,我大可去问其疾,也一样能知晓。但,我们十几年的情谊也就到此为止了。你想好再回答我吧。”
这一声凉如夜露。春芜鼻翼一酸,噗通在她跟前跪下来:“奴知错了,奴没想要瞒女郎的,女郎别不要奴……”
她眼泪唰地划破桃腮,泪光盈盈,见女郎目光澄明、全不是过去陷在虚无记忆之中的懵懂,也全然没有原谅自己的迹象,心间的那点迟疑顷刻消散涤尽,泣道:“奴说,奴说。”
“奴真的没想瞒女郎的,魏王也没想瞒您,可是从前您的记忆很不好,我们今天告诉了您,您明天就又忘记了……而且,十七,哦不,薛参军说,您对那段记忆很抗拒,几次晕厥,魏王怕刺激到您,从此就不再提了……”
春芜跪在地上铺着的羊毛毡毯上,边说边有眼泪流下。谢窈却眉目恍惚,口中喃喃:“魏王……?”
这称呼有些陌生,却又不是全然陌生。春芜吸了吸鼻子:“是……不过他不是梁人,是齐人,什么出使齐国也全是编造出来骗您的……”
“是去年,去年他南下攻打寿春得到您的,他以屠城威逼陆使君交出您,就……”
春芜有些不忍,在女郎古井无波的冰冷视线下还是硬着头皮说了下去,将这一年多以来发生的事简明扼要地告诉她,却避过了陆衡之和顾月芙等人的死。
谢窈神情淡漠地却仿佛在听别人的故事,只在在最后问了句:“那……陆……陆使君呢?”
春芜只好又将陆衡之的死说了,怕她伤心,又劝她:“人死不能复生,女郎还是节哀吧。先前您为了陆使君的死大受打击,刺了魏王一刀后撞壁自尽,才会失忆……奴实在是很怕……”
她越说声音越哽咽,眼泪有如断线之珠啪嗒啪嗒掉下来。女郎几番自杀,实在是将她吓到了。有时候她甚至觉得陆衡之与那胡人之间还是那胡人好,起码女郎并不会为他伤心、为他自杀。
可惜她的想法却并不重要。
魏王待女郎的确很好,换作是她,她可以不在意他的民族与身份,也可以原谅他过去给女郎带来的伤害,却也实在无法爱上一个毁了自己安宁生活的侵略者。
纵使陆衡之有百般不好,纵使他,曾亲手将自己的妻子像货物一样送给敌人,可若不是他这个侵略者,女郎和陆衡之,原本是不必走到家破人亡、阴阳相隔的这一步的。当年她随女郎出嫁、亲手将红绸递给言笑晏晏的新郎时,也绝不会想到,有朝一日,他们竟会是这样的结局。
“嗯。”
或许是早已料到丈夫的死,谢窈神情并不怎么惊讶,依旧是静水无澜的,淡淡吩咐:“今天的事,不要告诉旁人。”
这个旁人说的是谁,春芜一清二楚,脸上却慢慢红了。谢窈又自胡床上起身,道:“睡吧。”
她身影憔悴支离,火光中好似夜色里一支纤瘦的玉腊梅,独自向屏风后的床榻上走去。春芜眉目间有些不忍,方欲过去搀扶,却见她足下一软,软绵绵地瘫在了地上。
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