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言对会宁府的印象并不好。
他少时便在那片冰天雪地中吃尽苦头,险些折在那里再也走不出。他闭上眼,仿佛又深陷进旧日的泥潭,不可自拔。
在他身后,韶氏,书山府,都离他愈来愈远。韶言感觉到一种难言的轻松与苦痛,比起自戕之日更甚。他正在从往日里抽离,“过去”二字,便如他脖颈上逐渐掉落的血痂,剥脱过后是新鲜的皮肉。
但伤痕突兀的停留在那里,仿佛是在提醒韶言,昨日并非黄粱一梦。
他现在是真无牵无挂了。韶清乐被扣留书山府,韶言正好借此机会顺便将云修一同留下。至于理由,同韶清乐一样,年纪尚轻缺乏经验。
因韶言先前已与韶清乐详细说明了云修的真实情况,韶清乐虽不是很理解韶言这般养虎为患,但本着对他的信任,还是听从韶言的话不去插手。
但韶清乐能领着云修观摩学习什么?韶清乐总归不能带着他一起观摩族里的长老们钓鱼打雀儿,也不能带着他做事,毕竟是个来历不明的野崽子。
关于云修,韶言对韶清乐仍旧有所隐瞒,不是不信任,而是没必要。那毕竟是韶言的猜测,哪怕不能说是毫无根据,可——
可就算是他自己,也觉得这个猜想非常荒谬。
碧游剑置于膝上,韶言坐在马车里一动不动,低垂着眼,像极了庙里的神像。
他话不多
——指的是真心话。身为低位者,哪里有什么是否情愿可言,总避免不了说些贴心的客套话。韶言的确可以算的上是长袖善舞,但了解他的人都知道,这个北方男人性格沉静地犹如一潭死水。无论对面身份如何,他似乎一直都是那副温和有礼的模样。只是脸上那抹笑,如面具一般给人一种若有若无的距离感。
但他嘴里说着贴心话,眼睛还充满关切地看着你,谁能不犯起迷糊呢——他这个人,究竟值不值得交心?
同行的护卫里,有不少都是认识这位二公子的,即使不认识,也都打过照面。在他们眼里,韶言虽说大多数时候都跟块木头似的杵在马车里不动,但人还挺和善,是个好相处的。
官道平坦,此时又快到夏季,路况也好,因此有个五六天也就到宁古塔了。第一日,走得急了些。韶言的神经一直处于一个时不时紧绷的状态,但直到第二日也无事发生。
这倒是让韶言松口气,因此第二天便叫队伍放慢行进脚步,时不时停下来歇歇。
秦惟时走那天,又给韶言把了一次脉。韶言那日失了太多血,总归不是一日两日能全补回来的。秦惟时便劝他好生保养,又开了不少方子,食补药补的,韶言看着都觉得挺麻烦。
气血亏空,加之前夜韶言几乎半夜未眠,以至于他第二天困倦不堪,竟坐着入梦。
碧游剑还放在他膝上。或许是因为坐
着睡,身体太过僵硬,韶言竟魇住了。
那种感觉他再熟悉不过。十几年前每个辗转反侧的夜晚,韶言都不敢闭上眼睛,生怕那怪物将他吞噬。那种被紧紧束缚心脏,仿佛被拖入水中的窒息感……他在下沉。
比起被那怪物吞噬,韶言更害怕的是他变成比那怪物更可怖的存在,他无法控制自己。但潜意识里他知道,那东西十年前就被他扼断脖子,化作一道血影。像人,像畜生,更像他自己。
韶言很清楚地知道那东西绝对不可能还在,他此时还活着就是证明。但要怎么解释这怪异的,与十年前如出一辙的窒息感。难道他要自欺欺人,安慰自己只是他最近精神太差了,以至于出现了幻觉?
有那么一瞬间,韶言想叫队伍停下,别去什么宁古塔了,去不咸山吧,他要去找师父,去找师兄,去找——
马车不知何时停下,韶言一时间汗流侠背,闭上眼睛久久缓不过来。
有人来敲窗,声音很轻,似乎是怕打扰他:“二公子,到西柳林镇了,要不停下来歇一会儿?”
韶言揉了揉额角,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快申时了。”
“走了两个时辰了。”韶言深深呼出一口气,“也是该好好歇歇。”
他活动了一下,发现浑身上下的骨节都僵硬酸痛的不得了。韶言这一天几乎都没离开马车,不难受才怪。他沉吟片刻,整理了一下衣物,便下了车。
方
才叫他的族人正在一旁专心致志地啃饼子,见韶言下来,吓得立刻将食物藏起来。
“二,二公子,可有什么事要吩咐小人。”
韶言笑着摇头:“没什么事,你们忙你们的,我就是下来活动活动筋骨。”
眼前这男人看起来不过三十岁上下,样貌也平常,身材却高大——毕竟是辽东人,只是驼着背,给人一种畏畏缩缩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