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是安室透在多年的公安生涯中,极少数感到无奈与惋惜的案例。他轻轻摇了摇头,不知不觉,神情中带上了几分认真: “但是,我们的法律本身,就是在不断磨合与调整中逐步成形的。” 安室透说:“有些人觉得它不公平、不公正,可这毕竟是少数人的想法。法律维护的是社会整体的利益。客观上,它的确滞后于社会生活的发展,或许会存在疏漏之处;可如果法制不存在的话,整个社会都会陷入失序的混乱状态。” “它并不完美,但却不可或缺。” 安室透毫无停顿地抛出了一整段话,说完又觉得这一做法毫无必要。 对方真的能理解自己的意思吗?还是继续用极端的案例驳斥回来? 他觉得这种形而上学的辩论毫无意义,身为公安的他一向是个行动派。 出乎意料的是,那人却说: “既然这样,我可以认为,你所理解的正义,是人类社会在无数次碰撞与磨合中寻求到的,对‘如何维持秩序稳定’这一问题的最优解。” “……” 他又问:“不是吗?” 安室透的的确确顿住了。 对方所总结的,正是自己刚刚提出的论点。一个久居高位的人,居然能听进不同的话,这一点本身就让人难以思议; 更何况,他还被自己视为敌人。 一个敌人将自己的观点完整地复述了一遍,这让安室透更加产生了一种描述不出的怪异感。 他觉得自己像一条被钓的鱼,眼前鲜美的诱饵,背后却隐藏着致命的铁钩。对方刚刚的话正是鱼饵,它被抛在自己面前,散发出致命的诱惑力。 与此同时,安室透还产生了一种预感。 对方紧随其后的推论,一定具有致命的攻击性,乃至能动摇自己的信仰根本。 可一条鱼是没办法让钓鱼的人离开的。为了自保,安室透只能用意志抵抗诱惑,他牢牢地闭上嘴。 一开始他的沉默是不屑一顾,现在他却用沉默来负隅顽抗。 “维持秩序稳定。”黑墙背后的声音,再次重复了一遍这个名词,随之而来的是一声轻笑。 “可社会稳定,难道就是正义的终极目标吗?”他问,“稳定的社会秩序,在现行的法律制度下,又会导向什么结果。你有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 唐裕双掌相抵,悠然靠坐在椅背上。 刚刚的一长串发言,让他的呼吸也微微变得急促。他甚至下意识身体前倾,以逼视的姿态,牢牢紧盯着黑墙对面的金发公安。 这种颇具攻击性的动作很快收敛,唐裕顿了顿,重新放松了绷紧的肌肉。 再开口时,他的姿态已经从容下来。 “如果程序与制度本身是正义的,为什么还会有人以程序不正义的方式来追求正义呢?” “还是那个身患绝症的人。”唐裕说,“她可以等待警察将杀手绳之以法,也可以等法院开庭审理,可她却没有这么做。是因为不了解、不知道吗?” 他等待两三秒,自问自答道:“不。” “是因为程序本身,已经成为了受到质疑的对象。” 国家是为统治阶级服务的暴力机构,法律是以国家强制力保证实施的,反映统治阶级意志的规范体系。 “社会稳定的结果是什么?和平稳定,经济繁荣。这的确是一件值得追求的事,但也要看稳定是为了什么的稳定。” 人民安居乐业、各得其所,这是和平; 而资源不断往上层倾斜,剩余价值被不断榨取,劳动者久遭压迫,却囿于道德和制度而不敢发声,这是统治。 “贫富差距和阶级分化。”唐裕说,“你难道能够否认,这些不是你身边正在上演的客观事实吗?” 虞羲正荔 安室透不发一言。 他不想承认的是,自己其实已经被说服大半了。 安室透心中,曾经用降谷正晃的谈话与此刻相比,现在他才发现自己错得离谱。两者其实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做派,降谷正晃句句输出着自己的价值观,黑墙背后的人,却完完全全是从从他作为一个公安的立场出发的。 他不留情面地指出了现行的社会存在的问题,冷酷程度几乎能和戳穿自己身份时的姿态相比。 而这些盘踞已久的顽疾,有些安室透心知肚明,有些连他都不曾知晓。 他曾经想到过这些问题,却只将它视为无法阻挡的历史洪流。 就像今天的物价一样。你知道它与你息息相关,可你有办法改变它吗?并没有。 曾经的安室透,就是这样认为的。 把控上层的财阀,其资本代代传承,而分散在社会上的零碎财富,又在高度分化的社会分工中层层向上聚拢。 这一模式存在的时间太久,以至于它已经下沉到社会的框架里,成为驱动国家机器运转的底层逻辑。 连安室透都早已对此习以为常,黑墙背后的人却说,这其实并不是一种理所应当 而是一种,从源头上便已经错误的产物。 “当我们无法预知结果如何,过程正义,的确是客观上的最佳选择,这一点无可厚非。” “可正义的程序,往往也会导向客观上正义的结果。”唐裕微微偏过头,“如果我们已经看到了结果的非正义,那么” “究竟是正义的定义存在偏颇,还是说,导向它的程序,根本就是错误的?” 当你已经习惯了不断飞涨的物价,却有个人突然告诉你,所有零散的零售渠道背后,其实还有一个垄断一切的供货商,它才是通货膨胀的罪魁祸首。 这就是安室透的感受。 推理所得的结论,完全与他一贯秉持的观念相左,可对方推论的出发点,又的的确确是从自己所秉持的信念开始的。 黑墙背后的话惊世骇俗,他在批判国家、社会的底层架构。这与安室透在二十多年的人生中积累的常识相冲突,他无论如何也没办法心无芥蒂地立刻倒戈。 但他想表达反对时,又发现自己不知道从哪开口。 他想,或许这就是对方选择在谈话开始前,戳穿自己卧底身份的意图。 为了打破他一以贯之的冷静。 安室透相信,如果自己足够清醒,是一定能够找到对方逻辑中的薄弱点,并立刻冷静地反驳回去的。 可现在的他却偏偏做不到。 假如安室透的卧底身份没有暴露,或许他还能游刃有余地应付对方。可这个人已经叫破了自己的真名,站在黑墙前的人,便陡然从“波本”的假面变成了“降谷零”本人。 心理的壁障轰然碎裂,安室透有一种毫无遮挡的赤身裸体感,思绪便立竿见影地陷入混乱。 可此时此刻,能不能及时反驳,造成的结果其实是有着天壤之别的。 这和小孩吵架是一个道理。吵赢的人身心舒畅,一觉酣畅的美梦后,就会将这件事抛在脑后,吵输的人却始终耿耿于怀。 他将一直记挂着这次吵架,将全部的经过铭刻在心,一字一句,细细咀嚼过对方脱口而出的所有话,逐一提出反驳,又或者 在记忆反刍回放的过程中,逐渐被另一个人彻底说服。 可能这就是对方想要达到的效果,以揭穿身份的手段,打乱安室透的思考,让他只能被动地、消极地抵抗着他的话,以沉默固守立场。 就算安室透没有被当场说服也没关系,因为之后的时间里,他还会不断地回想起这件事。 这场谈话所根植的,其实是一颗改变的种子。 一个光明正大的阳谋。意识到的一瞬间,安室透便已窥破了这个心理学常见的小把戏。然而遗憾的是他是人,不是没有感情的机器,因此,这一技巧对他也同样适用。 对方的计策,的的确确、切切实实地生效了。 直到后来的电话亭中,安室透耳畔回响的,依然是黑墙背后所传来的话: “暂时不谈这些形而上的东西,就说你所供职的公安本身。” 蛊惑般的言语听上去轻飘飘的。“从建立的背景上说,或许过去,它的确是顺应历史发展的产物。公安曾经是正义的一方,但这不代表时过境迁,现在的它依然是。” 你所守护的国家,它在抽象的概念上是纯洁无瑕的,这点并没有错。 可当国家的概念,最终落实到权力的执行上呢? “睁开眼看一看吧,降谷零警官,”他声线微微含笑,“权力的执行需要人。那么,你是在为抽象的概念工作,还是为那些将概念落实为制度的人?而那些人,究竟是单纯的人,还是” “……” “被权力腐蚀同化的走狗。”安室透低声喃喃。 此时此刻,电话的对面叫嚣的,难道不就是这样的存在吗? 他将手机的录音孔抵在话筒上,自己没有去听。四面的玻璃围出了电话亭封闭的小小空间,过往的鸣笛都隔得很远,这个透明的屏障,似乎一瞬间将安室透阻隔在人类的社会之外。 街道上路人行色匆匆,目不斜视地前往自己的方向。他们都有自己所奔赴的目的地,没有人注意到路旁电话亭里的人。 公安的身份,就像这电话亭四周的玻璃壁,将他与正常的生活割裂开来。 为了信仰,安室透可以游离于平静的日常之外。普通人关注阴晴冷暖、柴米油盐,他却在枪林弹雨中奔波,背负着无边的黑暗行走。 这些都是他可以为之忍受的事,只要自己的付出,的确是在为国家、为人民,为这些安稳一切效力 直到此时此刻。 安室透的目光,茫然而散乱地向外飘去。那双灰蓝的瞳孔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动摇情绪,像顶天立地的磐石、千万年牢固不变的根基,终于在风沙的伟力下侵蚀崩塌。 可笑的是,摧毁它的力道并非来自外部,而是来自于他的上司这个本该是同一立场的自己人。 “降谷正晃倒了,带来的影响有多大,你到底有没有考虑过?”气急败坏的声音怒吼道,“整个政坛都会为止震动,我们的和平、国家” “我现在知道了。”安室透打断了他的话。 他从未以这么快的速度冷静下来,出口的声音不辨喜怒。灰蓝的瞳孔在罕见的风浪后重归平静,里面沉淀着某种近乎于冰霜一样的东西。 “这次的确是我考虑不周,我应该提前向您请示一声才对。” 上司冷哼一声,而他听起来仍不满意,或许是因为降谷零是个游离在外的卧底,而非时时跟在身边的“自己人”,他才会勉强收敛脾气。 可他不知道的是,电话线的那一头,安室透死死地咬紧牙关,力道如此之大,以至于下颔到颧骨泛起一种酸涩的青白色。 藉由这个动作,他才能让自己的声音维持稳定: “这几年经济下行,议会一直有削减公安预算的消息,是降谷正晃顶在上头,才让这些提议没有被最终落实。他有行事的特权,我不该动他。” 安室透低低地说:“我知道错了,只是” 他声音瞬间哽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