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令他不解的是,自那以后,一直到第二年的二月,对方都没有进一步的举动。他顺利考完了三场进士试。
大考揭榜,李克己中了第七名进士,司马长空和其他十几个当初同行的四川举子全都落第,匆匆赶来应考的司马博空中了第二十三名。
及第之后,新进士们照例得去拜见座师。李克己是取在第十八房阅卷官、翰林院编修詹大慈门下,他备齐礼物去拜见詹大兹时,詹大慈突然说道:“家父也想见一见你。”
李克己颇为茫然。
詹大慈的父亲詹同是洪武初年的翰林学士,因年事已高,几年前便已告老,住在詹府的后园中,每日里专心伺弄花木,因此詹府花园的雅致,在应天城中倒也小有名气。时当初春,园中杏花盛开,詹大慈引着李克己到园中时,正见须发雪白而精神颇好的詹同在指挥仆人将花瓣摘入瓷瓶中。
詹同审视着忐忑不安的李克己,呵呵笑道:“你很像你父亲啊。大慈,这儿没有你的事了,你去办你的公事吧,我同他聊聊。”
詹大慈告退了。
詹同叫李克己在园中的石凳上坐下,仆人奉上茶。李克己欠身说道:“晚生幼年丧父,委实不知老先生与先父原是相识,多有怠慢了。”
詹同摇一摇手道:“我与你父亲其实算是神交,彼此闻名已久,一生之中却只见过一次面,就是洪武元年我奉旨到苏州延揽文士的时候。”
那正是苏州城破、李瑞林自杀的时候。
李克己脸色已然变了,只是当着长辈的面,不敢失态。
詹同叹息着道:“入城之后,我命人带路找到了你父亲,劝他入京,你父亲只是苦笑,说,吴王以国士待他,他怎可不以国士报之。唉,他既然如此想法,那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只是可惜埋没了他满腹才学。我看过你的卷子,比你父亲当年,毫不逊色,有子如此,他也足可**了。听说你的启蒙之师是高启?”
李克己低声应道:“是。”
詹同又长叹一声:“能得高启为师,也是你的幸运。老一辈人,如今都已风流云散,今日文坛,可是你们这些人的天下了。若不嫌弃我老头子罗嗦,你以后可以多来我这儿聊聊。”
李克己定一定神,说道:“能得老先生指教,是晚生的荣幸,晚生怎敢疏于拜访。”
叶氏和叶知秋极少对他提起李瑞林在苏州时的事情,青城人也对李瑞林出川之后的情形缄口不言。这是一个忌讳。只有詹同这样的老人,才不会去理这些忌讳,与他共同追想那个时代的风流人物。
詹同凝神看着他,过一会说道:“你赴考入仕,是你父亲生前的意思吧?”
李克己低头道:“家母没有提过。不过应当如此,不然家母不会让晚生来赴考。”
詹同点点头道:“你父亲心里还是明白的,只是受张士诚的知遇之恩太深,不能不以死相报。幸得如此,不然你这一身才学又要埋没了。唉,若不能为人赏识,有所作为,纵使才高八斗,又有何用处?譬如这杏花,我若不是将它栽在园中,谁来赏它?我若不是将它摘下来制成杏花笺,它还不是寂莫凋谢,一无用处?克己,你前途正好,千万不要辜负了自己的才学与机会。我怕你学高启的样子,以高卧青丘、吟风弄月为人生得意之事,就走入歧途了。听说你颇好画艺?”
李克己只好含糊回答。詹同凝思一会,说道:“画虽小技,娱情遣兴,倒也少它不得。只是别太执著于此。唐时阎立本位居宰相,尚且因为泥于画技而被呼为‘画匠’,动辄召往宫中与那些画师一般侍奉,引为终生之耻,何况你这后生小辈?一旦以此扬名,就无法洗清了。虽然说现今已不同于唐时,书画都已是文士本色,但是皇爷励精图治,最恨官员们卖弄风雅,不理政务,倘若你有了这个名声,就很难扭转在皇爷心中的印象了。不要弄得像仁宗皇帝御赐柳永去填词一般御赐你去绘画,那就永无出头之日了。”
李克己低头称是。
在重庆,华德远也曾对他做过类似的规劝。他不能不感激这些长辈们的一番好意与为他着想的苦心。
可是,他无法舍弃那一种酣畅淋漓的快乐。
文儒海为给李克己的高中庆贺,邀了他到画舫上听封雨萍弹她新近学会的《莫愁曲》。席间文儒海道:“接下来还有殿试。李兄习的是瘦金体,进士试时试卷都重新誊录过了,倒也不妨,殿试时只怕有妨碍,那些朝中大老,喜的都是富丽堂皇的笔法。要是黜到十名以后,就不能进翰林院了。”
虽然十名之前与十名之后同为进士出身,但能否进翰林院,于前途那是有天渊之别的。
李克己吁了一口气,道:“只要不黜落就行了。”
殿试时文儒海的担心果然有道理,李克己被取为第十名,险些被挤出来,不过终究有惊无险,顺利地进了翰林院;司马博空写得一手好颜体,堂堂正正,望之令人肃然起敬,被提为第十三名,照例分发外地任职。
接到消息时,李克己的一颗心忽而轻松得如空中飞鸟。此次回川,可望不愧对母亲与先生了。
庆贺之际,文儒海叹道:“虽说翰林院清闲自在,但官身不自由,李兄此后宦途奔波,只怕再没有机会象今日这般自在游乐了。”
李克己默然一会,道:“有一得必有一失,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他看看湖岸上的游人,初遇文儒海的那棵老柳树就在眼前,石大师最初似乎有意为他而来,此后却无声无息。李克己想起幼时在苏州渡过的岁月,石大师也是这岁月的见证人。他忽而道:“你见过杨维桢吗?”
杨维桢是一代文豪,其时已过世多年。文儒海大为意外,道:“当然没有。你见过他?”
李克己道:“我现在想起来,那时是见过的。”
他推开长案上的书,铺开一张大纸,一边画一边说道:“高先生曾带我去过几次杨家,或许那时我太小了,所以虽然记得,却直到现在才明白那个人是谁。”
元末明初之时,杨维桢的文名冠绝天下,其家世居松江府,史称“海内荐绅大夫与东南才俊之士,造门纳履无虚日。酒酣以往,笔墨横飞。或戴华阳巾,披羽衣坐船屋上,吹铁笛,作《梅花弄》;或呼侍儿歌《白雪》之辞,自倚凤琵和之。宾客皆翩跹起舞,以为神仙中人。”
文儒海看着他的笔下一步步展现出杨维桢与宾客们吹笛起舞的情形,沉吟不语。直到他画完,题上“杨维桢行乐图”一行字,才道:“这就是你最想过的日子吧?”
李克己一怔,是这样吗?
他低下头看着这幅画,心中渐渐浮起一个朦胧的意象:他还漏掉了一个人,一个很重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