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夫人欠身道:“桂宫过奖了。只是妾要请殿下宽恕,妾近年颇为病所扰,群花开放,妾要是随着您去,又要流涕不止了。皇帝的弟妹,与殿下将是一家人,殿下随意。”
我会意,略略颏首,对圆荷也摇摇手,闪身入门洞。
元婴樱忽停了下来,颇有几分畏惧:“五哥哥,这是谁?”我朝她发声的地方望去。
我穿了贵族少年的男装,墨色锦带挽结脑后。难怪元婴樱认不出我。我本来觉得这一身打扮挺合适,但在春园里被元婴樱一喊,浑身都不熨贴起来,有那么一丝羡慕脱壳的金蝉。
阿宙坐在团垫上,眯缝起凤眼,人比我记忆里瘦长几分,竟然有几分昔日少见的俊雅安定之气。他手中弹拨琵琶的龙香板虽一滞,宫商之韵,还是流畅的从双凤琵琶上飞出来。他的面孔愈加白皙,脸上的桃花色却找不到了,他瞅了我半天,我先叫他:“……殿……阿宙。”
阿宙笑了,凤眸里居然迎着日光,重新开出花来:“小虾来了。”
“嗯,我来送礼,顺便来看看公主,还有花园。其实……我也想来看看你。”
阿宙嘿嘿干脆的大笑了几声,琵琶乐圆润如珠:“来了就坐下,和我们一起吃肉吧。”
阿宙丢下琵琶,对他妹妹说:“这个是公主。你喜欢的那个。你再玩一会儿,等肉好了我叫你吧。”
元婴樱瞪着眼睛,颇为愤慨:“五哥哥你哄我,她长得不一样,声音都不一样……”
痴人也有特异的聪明之处吧。我道:“公主,我病好了嗓子也变了。我穿男人的衣服,为了不让人知道我来看你,你说过有一屋子的娃娃给我看的呢。”
她半信半疑,缓缓摇荡秋千,阿宙凝视我:“奇怪,我倒没有觉得你的声音变了。”
他俯身,我才注意他的四周放了不少食具,地面还有凹陷的坑,里面有炭火。
阿宙将火点燃,开心说:“小虾你没有吃过‘胡炮肉’吧?今天就赶上了。”
我心里暗河流动,虽然没有出声,但胜过语言。炭火的热气上蒸,我咳嗽几声,偏过头。
阿宙忙将灰火取出,放在坑中的羊肚上,又再次点燃了火:“这肚子里是细切的肥白羊肉及脂油,混合了浑豉,盐,葱白,姜,胡椒,荜拨,吃起来可香呢。算你口福,但要是不好吃,也别怪我。”他说得随意,眼神柔和,嘴角上翘着,比园内抽簪的红药,更显美丽。
我心里轻松多了,也勾了唇笑道:“这只羊就挺不错的,人道是‘妍皮不裹痴骨’。嗯,一定是秀外慧中的羊羔吧。”
阿宙捧着膝盖,隔着烟雾,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也不尽然。人道我元君宙就是妍皮裹痴骨。然古今情场,我守“痴”字,毫发无遗恨。”
元婴樱所荡秋千,嘎吱作响。我望着炭火炙烤的羊肚,心里一阵难过,实在抬不起头来:“阿宙,我对不起你。”
阿宙又笑了一声:“傻话!是我对不起你,梦里都给你道歉了千八百回了。当初不是我拖着你,你也不会受伤,也不会认识了别人,也不会被拉到宫里……。你不怪我,我哪能怪你?你又没有父母兄弟,又受过许多的苦,我早就说过,只要你能幸福,我是无怨无悔的。我以前只顾自己,没有考虑外界的凶险,还平白给你带来诽谤和烦恼。当我听说你死了……唉,这事不提也罢。总之,既你没有死,我便什么都餍足了。此后老天爷给我的一切,我全乐意。我不但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大哥……嘿,人情最古怪。过去我觉得男女之情是至高无上的。现如今才明白,任何情份都是一样的贵重。当忠臣孝子,也是由情而起,知音挚友,更是由情所系。若一个人只考虑男女间的情,纵然有山盟海誓,那爱也会因为单薄苍白,而缺乏富丽。”
我摇头:“我才不会怪你呢……这是我的命。阿宙,你待我好,我本来也不配。你带着我看石竹花……又陪我在桂花树下,那天在兰若寺,我的心豁然开朗。我没有后悔跟你在一起的时光过。但是,最终我们都该长大了。我总是犹豫彷徨,其实那对你和其他人,也就是种伤害……我得依靠我自己的努力获得,而不是因为你给我的痴情就不劳而获。我常常想,阿宙为何待我如此呢?我就是来生报答,又该怎么报答你的心意?除非我能脱胎换骨,成为跟你一样的人……”
阿宙呵气,用一个铜勺将灰火熄灭:“别说了,小虾。这事你可一点没错,我脾气狷急,你再说,我难免发火。我等你成礼,就要去凉州了。你照顾好自己,也帮我照顾大哥。大哥是不容易让人靠近他的。可一旦让人靠近,他就会比人更深切。”他取出羊肚,手指被烫,甩了下手:“我给不了你的,大哥能给你。以后对我来说,帝后如一,都是我心中第一位的人物。……”他叹息一声,叫元婴樱:“妹妹来吧,差不多好了。”
“你去凉州,那到底算贬么?”
阿宙说:“此事复杂,大哥想要模棱两可,看似贬,又不像贬。他对此有个计策,是西北豪强入京时才想到的。你没听说?”
我摇头,阿宙宽慰我道:“他定会告诉你的。……你要有信心。”
他用匕首切开羊肚,将羊肉涂上一些蜂蜜给我先尝:“好不好吃?”
味道鲜美,但我总觉得蜜汁有点苦涩,我笑了笑。阿宙凤眼上挑:“好。小虾,你记着,我元君宙,祖父天子,父天子,兄天子,还能守一痴字。我无可怜处,只有幸运处。你炎光华,为南朝帝女,北朝皇后,有人为你痴情,有人携手你并肩,你无可悲处,只有幸福处。”
我强忍着才没有流泪,阿宙望着元婴樱欢快的过来,又问:“你看过舞马表演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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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我坐车出了杜家,街上彩锦炫目,笙歌聒耳。大街小巷里,因是“晦日”,到处有人在烧旧衣服送“穷鬼”。
突然,有个男声在帘幕外对我说:“炎公子,你下车来。跟我一起去看舞马吧!”
我吃了一惊,来不及思索,回答:“……好。”
我下车,他对我璀璨笑道:“炎公子,在下东方琪,在这里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