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琪,真是久违的名字……他的大黑鸽子正在不远的酒肆桅杆上懒散的蹲着。不过,这穿着陈旧的黑衣,戴着儒巾的年轻人,此刻也只能叫东方琪了。我尴尬的笑,揉揉手。
他挽起我的手:“炎公子,若蒙不弃,我们走吧。”他神情散朗,笑涡魅人。
东方先生葫芦里卖得什么药?这闲情逸致,是不是用错了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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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嘉门一代,早已人头攒动。战争的间隙,人们也不会忘记及时行乐。
元宵的彩灯未撤,更有了舞马之奇景。北朝男女老少,倾巢而出。我虽有元天寰护着,还是被人踩到了脚。又有人推搡我,满嘴酒气的对元天寰吆喝:“老兄,管好你阿弟,别挡着我家娘子。”元天寰理都不理,拉着我在人海里挤,半晌才找到地势稍高之处,又将我抱上去。我感到新奇,这样跟百姓接触,还从未有过呢。
我吃了羊肉,又这样折腾,难免出汗。元天寰手上多了一把黑漆骨的红绸扇子,缓缓扇动,扇面活像是朵风中的大丽花。被红色一衬,他轩轩如朝霞,对我笑道:“这是元天寰之京都,难得太平时。”
一通鼓乐,表演开始。数个俏丽少女,赶着十来匹西域马上了台。马悬金铃,腕足徐行,方纵横应节,下面就会欢声雷动。少女们抱着乐器,口里唱着“圣皇至德与天齐,天马来仪自海西”。马儿们鼓首翘尾,衔杯跪拜。更有数尺高的轮台上,有匹马驹周旋不止,轮台抃转如飞,欢呼声此起彼伏,身边有个酒糟鼻的老头儿看的高兴,兴奋的直拍我的肩。我朝元天寰靠过去,他凝眉,严肃的盯着一个女人瞧。
那女人戴着椎帽,三面纱网下,朱唇娇媚。一步步的向我们走来,她走得近了,才低声道:“东方先生?”我听她一唤,不禁拉住了元天寰的衣袖。
元天寰应声:“卞夫人别来无恙,没想到您也入京了。”
嗯,原来是位夫人。我好奇倾身。卞夫人脱下椎帽,是个三十来岁的美人,她有林下风致,但眼角下细碎皱纹极多:“东方先生失踪多时,原来真在都城,某人猜得倒不差。”她见到我,眸子骤亮,逡巡于我们身上。我对她微微一笑。
元天寰笑容不温不火:“安先生究竟在何处?”
卞夫人也不多说话,就引着我们到了屋舍后面,一匹舞马等在廊下:“让它带先生去。”
我抚摸马颈,短啸一声,那马就对我屈膝,我得意扫了眼元天寰,他说:“你骑吧,我跟着你步行。”
那马说快不快,说慢不慢,柳烟成阵,行过处,不辨紫陌红尘。
我问:“我们要去见谁呢?”黑鸽子飞在元天寰的头上。
元天寰道:“安先生是我的忘年交,他是元石先生的朋友,黑鸽子就是当初他送给我的。东方琪虽然所见之人不多,但能成名天下,必定有为之延誉者。安先生就是其中之一,他是个有意思的人。不过……”他眸光澄清,宛若吸取了太阳的精髓,让人目眩。
“卞夫人是他的夫人?”
元天寰摇头:“不是,卞夫人是洛阳的女医,只算是他的红颜知己吧。安先生……有许多红颜陪伴……但知己也是寥落的吧。”
我皱了鼻子,摸摸马的鬃毛,轻声道:“好多红颜……怪不得卞夫人才不肯嫁给他。”
我偷偷的瞥一眼元天寰,他笑涡浮现,也不言语。安先生肯定不是寻常的人,此时来京,是有什么目的呢?他为何知道东方会出现,除非……我恍然大悟:元天寰绝不是为了消遣来看舞马的。不过这次他带上了我。我打定主意,缄口不问。
我们逐渐远离都市,到了城郊的谷中,山波黛,翠相搀,野花竞秀。那舞马好像熟谙路径,领我们到了一个院落前。大门洞开,似空无一人,黑鸽子却振翅,飞到我们的前方。元天寰拉着我,跟着鸽子而行。庭院石板,只有我们橐橐靴声。
这地方十分清洁,看来主人是个细心讲究之人。陈设精雅,可见是个富贵的高士。我不断的盘算,直到看到了一张露天摆放的大床。确切的说,是一张银镂金花寿福两重为角的白玉床。
床上箕坐着一个胖老头儿,那样子像传说里面钻出来的人物。
他面黄深睛,眉弓隆起,体格肥满,腰带十围。黑鸽子就停在他的肚子上。
他目不转睛的望着我,叹息了一声:“美而艳。”我脚跟一挪,但没有后退。
元天寰正色注视我道:“安先生,这是我夫人。”
安先生因为太胖,说话都带着微喘:“阿琪,少夫人夺尽群芳色,相貌倒配得起你。怪不得你越活越年轻。春光独占,是不是得意时?”男人调侃,本来没有我的份,但这位胖老先生所言,真让人恼也不是,回避也不是。
元天寰轻松笑道:“阿琪比不得先生。凤城尚余三分寒,春光先到野人家。先生花团锦簇,才更发福了吧?”
安先生摇摇手:“哪里哪里?三年前那次见面,我曾对你说过,肥胖的人要更讲理,愉快,有人情味。暴君酷吏,大多是瘦子。而女人……虽然我上了年纪,但还是少不了女人。无论对英雄还是名士,美人永远不是弱点,而是上古风流吧?我十多年没有来长安了,今年来京,能见到阿琪夫妇,实乃幸事。”
我转过头去,翻了一个白眼,什么上古风流,花花太岁,还为自己找借口。英雄名士要都是胖老头儿,天下美人,还真是可怜。我想到这里,望了一眼元天寰。他颀长的影子弘雅潇洒,要是他不是皇帝,只是东方琪先生……
我悄悄的观察着安先生的身边隐囊,上面绣的飞天的图案,与中原石窟不同。联想起舞马,他大约是从河西来的吧?这种时刻,他带着舞马美姬,如此大张旗鼓,只是为了来访友的?或者只是为了引出东方琪?东方琪经历四川之生死战,连卞夫人都有提及,但他却只字不提。我肩胛一敛,暗自环顾四周,并不见异动,阳光下花草明媚。元天寰来此,必定会有防备。我跟着他,也不必过分担心,倒显出小家子气来。
元天寰握住我的左手,对安先生道:“先生对于时局向来想法精辟,若今天心情好,不如给我夫妇些甜酒吃。你我也好畅谈一番。”安先生扬起麈尾,大笑说:“还真是阿琪,如你少年时胆气壮极。我不得不佩服。说真的,这回你若不问我讨酒,我真不敢请你喝了。我除了你以为的事,还为了找一个人……可否冒昧请少夫人回避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