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从附近家常餐馆点外卖,四菜一汤加米饭。多年以来,这屋子里头一次有别人吃饭,让胡一曼非常在意自己的一举一动。一个奇怪的搭配,她,父亲,谭嘉烁。她对所谓餐桌上热气腾腾的合家欢,没有什么怀旧情绪。事实上,从父母关系不和开始,她会有意逃离餐桌。这一切让她觉得脆弱。幸好父亲吃得很快,而谭嘉烁显然缺乏食欲,晚餐很快就结束了。胡云志看看挂钟,说,已经过了六点了,又看着女儿说,什么时候回去。胡一曼想起来,过了八点半,他们一般就不能离开住宿楼。她说,爸,不急,我已经和院里打过招呼了,今天我们……今天小谭想问你一些事。
胡一曼想把父亲扶起来,但胡云志一挥手,说,地板是平的,你不要老把我当成病老头。这再次验证了胡一曼的印象,自从回到家里,父亲的意识越来越清晰,体力也恢复了,但与此同时,那勾起胡一曼不愉快回忆的那一部分,也在逐渐浮现,像气味刺鼻的墨汁逐渐从纸背渗透到纸面上。
父女俩坐在沙发上,谭嘉烁拿过来一张靠背椅,坐在他们对面,然后趁胡云志不注意,从随身包里露出录音笔的一小截,展示给胡一曼看。胡一曼点点头。谭嘉烁按下录音开关,然后说:
“伯父,您和我爸谭怀胜,很早就认识了吧?”
谭嘉烁知道,不能笼统地问二十年前发生了什么。哪怕是过去了二十年,人们还是只愿意说出对他们有利的情况。在她所了解的情况中,最大的疑点,就是傅长松坚称没有杀人、不认识朱琪芬,且确实缺乏杀人动机,但头一个赶到现场的警察,眼前的胡云志,迅速地逮捕了他。谭怀胜如今又千方百计地把胡云志掌握在自己控制之中,甚至还进一步控制其女儿。她坚信,父亲和胡云志之前有一些隐秘联系。
胡云志的精神状况,对谭嘉烁的调查来说,是一把双刃剑。他也许会胡言乱语,而这一切努力可能毫无价值。但如果询问的是和案情看似无关的客观真相,还是有可能得到答案,比如他敏锐地在这个陌生女孩和谭怀胜之间建立起了关联。
“啊,很久了。”胡云志回答。
“应该认识二十多年了吧?”
“二十?不止!今年是几几年了?22?”
“23。”胡一曼说。
“23年,我看看啊……6,7,8……”胡云志掐着指头。“至少40年了!”
“那从小学就认识了?你们是朋友?”
“玩不到一块。那时候我家外面有一片篮球场,整条鹞子街唯一一个,谭家就在球场对面啊,楼对楼。他成绩很好的,我们那时候都叫他读书崽,经常对他的窗户喊,读书崽,下来打球啊。其实他想和我们玩,但是老说要做作业,一点面子都不给,还把窗户关上,其实哪有那么多作业要做?后来我们就不叫他了。”
“再然后呢?还有来往吗?”
“陆陆续续有一点。地方就那么大,总会碰上。我从警校放假回来,叫了几个朋友吃饭,他也来凑一脚,又没人叫他来,脸皮厚得很。我就笑他,读书崽怎么不读书了,这么久见不到你,我以为你在清华。他那时候已经开了一个什么商贸公司,给我们一个个发名片,说是总经理。我的老兄弟就笑他,去过总经理办公室,不如茅厕大。”
“那您认识朱琪芬吗?”
胡云志沉默了。
“谭怀胜的妻子。”
“以前不认识。结婚的时候还给我送请帖,不就是想要份子钱。”胡云志的情绪突然冷却了。
“我爸结婚以后,你常和他来往吗?”
“当然没有。每个月马队都给我们做思想工作,现在90年代了,市场经济活动复杂,犯罪分子脑子也活了,我们做警察的,在防腐化工作上也要与时俱进,以前呢,是要防着贼眉鼠眼的,不三不四,一看就知道是犯罪分子的人,现在呢,要加紧防备那些西装革履,热情接待你的人,简单讲,就是少和当老板的牵扯关系。”
“那后来,我爸牵扯上了一件抢劫杀人案,你还记得吧?”
“什么案子?杀人?”
“我妈,朱琪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