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节来临前,家里收到宝生的来信,银生看了信后泪如泉涌。宝生在信中说,黄家在鲤鱼渚的坟地已被铲平,祖坟也被迁走了。银生不知道乡下近年来的变化,黄棣村正在学大寨,大搞扩耕增产。可是当地没有可扩耕的土地,于是瞄上了田地里的一座座坟头,公社下令把田里的所有坟头,全部要限期铲平。
海福小时候常去田里玩,发现田里有不少突兀起的土包,他稍大后终于知道,那些突兀起的土包,原来是一座座坟头。在公社成立之前,这些田都是私人财产,每亩田里都浸透着田主人的汗水,甚至是几代人的心血。老辈人过世后,有的舍不得离开这片田地,他们长眠在自己毕生耕耘的土地里,替子孙守护着祖田,庇荫子孙年年风调雨顺。许多年后,他们的子孙带着祖田加入了公社,人民公社也尊重这些先人的灵魂,没有去动他们的坟冢。
时代在变化发展,眼下村里的情况是人多地少,另外田里有那么多的坟头,不但有碍观瞻,而且减少了可耕田面积,并且会影响到今后的机械化耕种。社员们都懂得这些道理,他们强咽着眼泪,刨开自家的祖坟,深挖数丈后,把先人的棺木深埋地下,然后按照要求把田地平整。黄棣村在规定的期限内,完成了公社的平坟任务。
黄纪元庆幸祖上有先见之明,得以逃过此劫。谁知没过几日,一个睛天霹雳的消息传到他耳朵里,公社来了指示,要把鲤鱼渚也铲平。黄纪元闻言大怒,在村里跺脚说:“啥人敢动鲤鱼渚一根草?看我来拚老命!”黄纪元发了狠话,大队干部也怕他三分,他们都知道黄纪元在村里的威望,更怕他的刚烈脾气。有机敏的出主意说:“铲平鲤鱼渚是公社安排的,黄纪元的小儿子是公社干部,干脆把问题反映到公社去,看他们如何处理?”
事情果然如此,公社做宝生的思想工作,要他回去处理好这个问题。宝生被顶在风口上,他奈何不得,回去同金生商议后,先说通了母亲,然后全家人轮番劝说父亲。黄纪元虽然在家里一言九鼎,但是他最相信自己的小儿子,在宝生苦口婆心的劝说下,他最后同意了。
宝生前后奔波,在太湖边的渔洋山,重新选择了一块坟地,然后领父亲去那儿看。黄纪元觉得那儿风水还不错,于是择定了迁祖坟的日子。黄家人那天披麻戴孝,一家人哭丧着去鲤鱼渚。等到人们刨开鲤鱼渚的坟茔时,里面的三具棺木还完好。村里来了二、三十个人相帮,一路上浩浩荡荡,把棺木抬往渔洋山入葬,并且重新修了祖坟。那天弄停当后,黄纪元在家里办了几桌酒席,答谢前来帮忙的人。
宝生还在信中说,自从海光去了黑龙江后,父亲的心情一直不好,人也见老。这次迁祖坟对他的刺激不小,他的身体已大不如从前,常常独自唉声叹气,有时还偷偷抹眼泪。幸好母亲的身体还好,由她照料父亲。
银生读了信后心如刀绞,眼泪止不住直涌。海福见了信后十分伤心,他心疼祖父的衰老,心疼被迁走的祖坟。他也相信鲤鱼渚是块风水宝地,祖父率全家去祭祖坟的情景,至今还历历在目。他记得祖父在坟前与祖先亡灵的絮絮叨叨,记得坟边那三棵苍翠的松柏,祖父指着盘根错节的松柏,讲述子孙世代相传的道理。他还记得春天里满坡的红梅花绽放,人站在花丛中,能远眺太湖的帆影。这所有美好的一切,如今全都毁了,他伤心不已,独自进房里哭了起来。
银生给父母去了一封信,在信中劝父母保重身体,要想开一点,鲤鱼渚遭毁,这是形势所迫,并非后代不孝。还说海光当上了小学教师,今年他放暑假回来,一定会来乡下的。银生第二天去寄信,并且寄出了给父母的生活费。他这次多寄了十元钱,承担些家里迁祖坟的用度,以尽人子孝道。
转眼劳动节过去了,厂里这天交给银生一份通知,区民政局安排他去干校学习,要他准时赴干校报到。银生把通知带回家,林瑛看了说:“奇怪了,你又不是干部,怎么要你去干校学习?”银生苦笑着说:“组织上没有忘记我,我的编制至今还在机关里。”
林瑛说道:“你要离开两个月,家里怎么办?”银生回答气说:“孩子们都大了,应该没问题。”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没有底气。近段日子里,尤其是收到宝生的来信后,他心里一直觉得很慌,突然接到去干校的通知,不免忧心忡忡。
去干校报到的日子要到了,银生在临行前的一个晚上,把海荣和海福叫到自己跟前,他对海荣说:“我明天离家后,你要帮助自己娘,照顾好这个家。”海荣点头说好,银生又问道:“你年底就要毕业了,有什么打算吗?”海荣回答说:“哥哥已经去插队落户,按照上一届的分配方案,我有条件进工矿的。”
银生沉吟半晌,然后对海福说:“我最担心的是你。我不在家时,千万不要和自己的娘顶撞。她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她是刀子嘴豆腐心。”海福点了点头,讷讷地说:“老师说放暑假前,我们要去厂里学工一个月。”银生关照说:“去厂里劳动,要注意安全生产,还有路上也要小心。”海福问道:“哥哥知道你去干校吗?他放暑假到底回不回来?”银生回答说:“我已经写信告诉他了,他会回来的。等他回到家后,你们给我写信,我会请假回来的。”
第二天早上,银生拿起铺盖卷和行李,向林瑛道别,海荣和海福送他去长途汽车站。银生一路上叮嘱海荣和海福,不要在外面闯祸,要照看好家里。兄弟俩觉察到,自己父亲好像心事很重,他的眉头锁得很紧。
银生到了干校后,给家里来了一封信。海福代母亲给父亲回了一封信,信中写家里一切都好,要父亲别担心,还嘱咐父亲要保重身体,干农活别太受累。
海福这个月去厂里学工,这天是星期天,他没有去秦岚家里,因为秦岚在带班下乡劳动。这一天很炎热,他觉得自己有些异样,早晨起床后脑子昏昏沉沉,午饭后独自进房里,靠在床上看海光的日记。看了不一会儿,感觉眼皮子打架,没有午睡习惯的他,捧着海光的日记簿,竟然昏沉沉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似乎来到了一个灰朦朦,阴森森的旷野里,正疑惑的时候,海光突然出现在自己的眼前,只见他神情凄惨,面色苍白,两眼直愣愣地望着兄弟一言不发。他正要上前去问,忽见海光头顶出现了一只大鸟,那大鸟展翅凌空悬在海光的头顶上。他从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鸟,想跳起来驱赶那大鸟,谁知不等他跳起来驱赶,那大鸟忽喇喇坠地。他惊骇不已,放眼看时坠地的大鸟不见了影子,海光的身影也消失了,他哭喊一声:“哥哥回来!”
他在哽咽中惊醒,一摸自己的脸,淌了不少眼泪,再摸自己的脖颈,已经汗淋淋。明白刚才是做了个梦,只是心里奇怪,怎么会大白天做这般诡谲的梦?他翻身下床,想去外屋擦拭一下身上的汗,只时听见有人在敲房门,还听见有人喊:“黄银生在家吗?”他急忙出去开门。
海福走到外屋时,海霞已开了房门,从门外进来一男一女两个陌生人,他们问海霞说:“这是黄银生同志的家吗?”林瑛这时从房里出来,对来人说:“是黄银生的家。你们是什么单位的?找他有什么事?”那个男的回答道:“我们是区上山下乡办公室的。”林瑛冷冷地说:“我大儿子已去黑龙江插队落户了,第二个儿子还没毕业。”那女的接口说:“我们是为你大儿子黄海光的事来的。”
林瑛闻言脸色突变,惊问道:“我大儿子怎么啦?”来人神情变得悲伤,用低沉的声音说:“我们带来了一个非常不幸的消息,黄海光同志在两天前死了。”林瑛抓住说话人的手,瞪大眼珠问:“你说什么?”
就在他们说话的当儿,海福感觉一阵头疼,脑子像是被扎进了一根针,随后控制不住,“哇”地哭出了声。他这一哭,海霞也跟着哭,林瑛身子突然摇晃一下,一个踉跄差点倒下。海荣这时刚从门外进来,听见了来人的说话,他上前扶住林瑛,一边瞪大眼珠问来人:“我哥哥到底怎么了?你们快说。”来人还是那句话:“非常不幸,黄海光同志在两天前死了。”
林瑛跺着脚嚎啕大哭,三个孩子也哭声震天,哭声惊动了楼上上的周老师夫妇,老夫妻俩跑下楼来,一见这情形都惊呆了,连忙问发生了什么事?海荣大哭一声,对周老师夫妇说:“我哥哥没了。”那两个人此时手足无措,看见有邻居上门,连忙请他俩一起安抚林瑛。
周老师流着眼泪扶林瑛坐下,一边问来人说:“你们会不会搞错?”来人说道:“不会错,我们上午接到当地县知青办的电话,黄海光同志在两天前遇到了不幸。”周老师又问:“遇到了什么不幸?”那个男的回答说:“详细情况我们还不了解,只是在电话里听说,黄海光同志死得很光荣,他是为了救当地两个小学生而死的。”
林瑛听了捶着胸哭嚎道:“我不要什么光荣,你们还我的儿子来!”那个女的弯下腰对林瑛说:“大姐:我能理解你的心情,我也有孩子在外地插队落户。这事出在谁的身上都不好受,只是既然发生了,我们就要正确面对。”她问林瑛说:“黄银生同志在哪里?”周老师回答说:“他在干校学习,去了快一个月了。”那个女的于是说:“那么我们快回去汇报,让干校派人送他回来,或者我们派人去接他回来。”周老师丈夫问他们说:“黄银生回来后,接下来怎样呢?”那女的回答说:“家属要尽快去当地处理善后事宜,另外我们也要派人,去当地调查核实有关情况。”俩人向林瑛交代了几句,顾不上她捶胸顿足,匆匆忙忙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