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疗舱里躺的那位,是这座实验室里唯一的实验品。空间站里的研究员,十年如一日地就围着他一个实验转。
那件实验品鼻梁高挺,眉目深邃,如雕如刻的五官,在他线条简洁俊朗的脸上落下阴影,似乎每一笔都能镌刻成画。
隔着医疗舱舱盖,夫人细细打量他的神情复杂到极致,既眷恋,又陌生。隔着并不算厚的透明舱盖,两人如同隔山隔海一般,永世不能相见。
那张脸,她曾几何时心心念念盼望过无数夜晚,一朝得以相见,却又厌倦。想要伸手去触碰,还透不过那层舱盖……
夫人落在医疗舱舱盖上的拇指,一点一点抚过去,那是她手指投影映射在他眉目之间的位置。
不经意间,她唇角噙起一抹浅笑,复杂得看不清冷暖,即满足又心酸。微微翕合的樱唇,竟念念有词:“长那么大了……我还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的看过你一眼。看来,小九把你照顾得很好。”
“大小姐,它在你跟前几十年了,又为你保护他到使命结束。真的要把它送进熔炼炉吗?”行动不怎么利索的教授,终于用他不怎么利索的言语,确认一遍他本不该问的问题。
“我不想让任何跟前联邦藕断丝连东西留在他身边。”话未说完,夫人翛然起身,去角落里抱起那只透明盒子,搁在实验台上的焚烧容器里,裂变能源火焰枪开到最大,连盒子带那只皱巴巴的金属球一并烧成液态金。
“他精神力挂在那枚机甲核上,你这么个烧法,他可能会没法儿醒过来的。”教授不利索的动作跑过去,想阻止她的愚蠢行为,被她胳膊肘肘开。“大小姐……!”
当然,她不愿意的事情,没人阻止得了,喊她大小姐的博士也不能,尽管她对教授的尊重已发挥得淋漓尽致。
烧东西烧到怒火攻心的夫人,恨恨地不肯放手。直到把焚烧容器里的液态金烧到汽化,她才放下火焰枪,转身将眸光锁定在医疗舱里的试验品上。
“这样不好吗?这样他永远都是我的。”夫人温婉的音调里,有撒娇的怨言。
“他是你儿子。”教授半眯起眼睛,尽管觉得她的行为有些不可思议,但在他那里仍然可以理解。他跟夫人说话的语气,始终是不离不弃的,即便现在的措辞里有一些训斥的意思。“你就愿意这样,让他一直躺在医疗舱里?”
“他是我儿子,让不让他醒过来,由我来做主。”夫人温婉的语调非常强势,不给半点让步。“我只需要他留在我身边就好,不想让他跟前联邦再有什么不必要的瓜葛。”
“让他醒过来,造一座太空孤岛也没人能锁不住他。”
说完,她不由分说地转身离开,留下一句冰凉的嘱咐。“哈迪博士,我没有给你装上芯片,是因为尊重你,请不要试图忤逆我的意思。我再重申一遍,我不想再跟联邦有任何瓜葛!你只负责他活着就好,我会抽空来看他。”
“兰黛子!”哈迪博士冲夫人离开的背影大声呵斥,然而并没有什么用处。“他是你儿子,不是羽弗谨……”你把他锁在这里当摆设,能否弥补什么?
实验室机械门打开,光线勾勒出兰黛子温婉背影的轮廓,再关上,又是沉寂、冰冷的理智模样。
追随兰黛子背影,艰难踱步走出实验室的哈迪博士,站在五层楼高的阳台上仰望天空,亲眼目送兰黛子的航舰开出空间站人造大气。
十五分钟后,一条蜿蜒的火蛇从生硬天际线上一路攀爬,到烈日当空的位置,才勉强在能源塔的强光下消失。伴随火蛇在头顶轰鸣而过的,不是雷声,是跃迁隧道爆炸的声响。
雪亮火蛇的强光,点亮人造大气之后,很快黯淡成一片斑驳血色。
——不远处的星云已炸成一片火海,只是规模不大,没有影响到空间站。那条跃迁隧道折叠的时空,跨度不算太长,却是进入这座空间站的唯一路径。
兰黛子撤走空间站周边所有星际航行工具,连太空游艇都没留下一艘,还炸桥断路,彻底把空间站变成一座太空监狱。
哈迪博士没管天边的火烧云,踱步回实验室,在医疗舱跟前坐下,跟他的实验品闲聊:“你还好吧?”
当然,不知是死是活的实验品,不能回答他的问题。
“你醒了是吗?”博士依旧是不离不弃的态度,可能他对谁都这样吧。
实验室里,除了沉默,就剩下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