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3章以人为本
这是歪理。
比联盟人的进攻更令战斗者寒心。
尤其他们已经如此努力地对抗联盟人的进攻,在狂风暴雨中苦苦支撑,这些愚民的冷漠和曲解虽不至于对他们造成致命打击——他们是为了荣耀和真理,为了更长远的未来而奋斗,并不只是为了这些见利忘义的低等生物,却也令人不由心灰意冷。
而联盟人却看准时机,乘此对他们大举进攻,连篇累牍的文章好似如林的长矛,透过文字扎入他们的精神世界,让他们节节败退,心理屏障岌岌可危,比上次红袍主教发表文章时的境况还要狼狈。对联盟的反对者来说,如今他们哪怕还不能说是被打破了最后一道防线,已经一败涂地,但此前强撑的理性面具也已经难以维持下去了。
文字的世界是唯心的,人只要对自己的信念坚信无疑,他就无所畏惧,永远不会被打倒,但人也是生活在现实的世界中的,他们的一切思想和行为都是由他们的现实生活所塑造的。他们的信念不是无根之木。
上一次红袍主教的文章发表后,联盟的反对者们曾经为此兴奋了一段时间,这真是一篇说理清晰,观点鲜明,情感充沛的绝妙作品,不仅揭露联盟的卑劣面貌,将他们的阴暗谋略公诸于世,并且给联盟人施加了强大的压力——如果他们要辩解自己言行如一,为何不将他们的财富源泉与全体人类共享?只要他们仍牢牢把握着手中的生财之道,他们的慈行善举不过是将人民压榨殆尽之后赏赐的一点残羹,凭此就以救主自居,那是天大的谎言!
但他们的胜利并不长久,因为那只是一种错觉。其实想想就能明白,这是联盟人的战场,他们若非有必胜把握,又怎么会将这这样一篇能对他们造成威胁的文章放在重要版面?他们甚至还夸赞了它的文法和逻辑,这种夸赞在后来看来简直不能更讽刺。
联盟人是一群猎手,他们开辟了这样一个猎场,将一无所知的人们引诱进去,他们还制造了之前有来有往的假象,布置出这样一个表面温和的陷阱,放过那些价值不大的“野兔”“松鸡”“毛皮灰暗的狐狸”,耐心等待,直到一头毛色雪白的大鹿得意洋洋地跳下去。就是那位红袍主教。
然后他们开始进攻。
他们首先问:人是为了宗教而存在的,还是宗教是为了人而存在的?
是先有人的社会,才有国王、贵族和教会这样的阶层,还是先有了国王、贵族和教会这样的阶层,才有了人的社会?
如果人是先于这一切的存在——他们说所有自然的、文化的、逻辑的证据都证明确实如此,是人为了自身的发展需求创造了这些阶层,创造了宗教的精神象征。他们颠倒了——或者说,他们摆正了人与这些社会现象之间的关系,然后他们继续问:
人,或者说人类创造这些存在——社会、家庭、宗教、国王、贵族和教会,人与人之间建立这样多种多样的利益与情感的关系,是为什么?或者换一种说法,人类是为了达到什么目的,才会使自己的内部变得这样复杂?
为了生存。他们说。
因为人没有尖牙利爪,没有丰厚的毛皮,也没有只靠吃草就能生存下去的肠胃,但人毫无疑问是所有生命之中最成功,最强大的那一个,因为他们不仅有智慧,还能互相合作,齐心协力面对不利于生存的种种困难,人类社会中所有的社会关系都是为此而产生的。
当然,联盟人貌似尊重地说,无论宗教还是上等人的阶层,在过去都为人类的生存与发展作出过不容否认的贡献,但是(重音)——那是过去的时代,虽然他们的贡献不必否认,但他们并不是为了奉献而生的,也许在最初的最初,被推上领袖位置的人只有最纯粹的让所有人能生存下去的念头,但他们很快发现了权力会给他们及其后代带来许多、许多的好处。
这些领袖蜕变或者被夺取权力的速度极快,以至于他们崇高而无私的时代几乎没有在历史上留下痕迹,在此之后,几乎每个人都将自己得到的权力视为理所当然,并尽一切方法将它们握在手中并通过继承传递下去,宗教帮助他们将这一切变成天经地义。但时间会改变一切,连石头都会变成泥土,世界上没有永恒不变之物,无论权力还是其他。最初的人类领袖早已湮灭,他的后代也无人知晓姓名,只有权力继承的形式保留了下来,通过战争、阴谋和谋杀在不同的人手中传来传去,变成一种以人命为筹码的游戏。
联盟崛起之前,这种游戏已经进行了成百上千年,联盟人不能说他们这些异数出现后这种游戏就会到此为止,但至少有一点,在他们出现之后,人类的生存和发展终于有了新的方向。
人类的社会已经停滞了多少年?自裂隙之战后,世界就好像缓缓落入了一个水塘,偶尔会泛起一些涟漪,最终还是一切归于平静。两百年前人们用什么方式耕种,现在就还是什么方式耕种;两百年前的粮食是什么收成,现在就还是什么收成;牲畜有多少种类,现在还是那些种类;连孕妇的死亡率和幼儿的夭折率也丝毫没有改变。
国王、贵族和教会维持着这个世界的稳定,但他们也只是维持了稳定。
众所周知,如果一片水域没有活水的注入,一潭死水是养不了多少活物的。
如果这就是人力所能为的尽头——联盟证明不是。人类劳动的方式可以有极大的改善;粮食的产量可以有极大的提高;牲畜可以被成群地圈养,人们可以有充足的肉食;女人生产也不再像是过鬼门关,而孩子们几乎都能活下来。这些都不是虚无缥缈的天堂的承诺,而是实实在在正在发生的事情。
联盟人接受反对者对他们做这一切的目的的质疑——口说无凭,只有时间能够证明他们的信仰——那么,质疑他们的人能够做到这一切吗?他们用规训他人的标准要求自己了吗?
联盟并非对自己的技术绝对保密,绝不肯向外人透露一点儿他们的秘籍,实际上,联盟接受,甚至可以说是欢迎有人去工业城学习,同他们进行互利互惠的交易。但是时至今日,工业城的高级中学里,来自联盟之外的交流学生总数还不到两百个。
这是一个很低很低的数字。每年都有无数学生从工业城的各级院校中走出,奔赴各个行政区,在不同的岗位上作出他们的贡献,这些新生力量是联盟之所以能迅猛发展的主要原因。联盟给学生很好的待遇,不因他们的出身、性别和外表作区别对待,无论他们是来自新行政区还是外界的贵族领地,并教导他们同样的能应用于生产和生活的种种知识,这些知识有没有用,也是经过那些完成学业,回到联盟之外的家园的学生已经证明了的。
联盟甚至还会在报纸和广播中教给人们必要的基础知识,有些人地隔偏远,就是靠着从这样的渠道学来的知识通过了新行政区的选拔考试,得到了前往工业城深造的机会。这些都是有实证的。
毫无疑问,联盟开放、先进、文明,代表着前进的希望。那么,是谁在阻碍知识和技术的传播?是谁将联盟的知识和技术污蔑为异端邪说,是谁不准联盟的任何印刷制品入境,是谁甚至连联盟的新型农具和高产种子都斥为魔鬼的**?
他们咬牙切齿,严防死守,是因为高天之上真的有一个声音说这一切都是魔鬼的**,还是因为他们比任何人都清楚,一旦他们承认联盟是正确的——哪怕只有部分是正确的,他们这些阶层就失去了存在的全部意义?
这些文章不仅在数量上,在质量上也远远超过了反对者们的估计。因为联盟人的教育体系非常完整,他们不仅会读会写,还会引经据典,工业城中的图书馆大概已经是世界上种类最为齐全的图书馆,哪怕在新行政区的学校里,学生也一样要在算术和实操的劳动课程之外进行严格的语文练习,他们在闲暇时阅读课程之外的书籍就像吃饭一样容易,他们长年累月地受这种环境熏陶,一旦放开限制,自然特别有战斗力。
反对者们并非对此全然一无所知,但在被洪流冲刷之前,他们不愿去理解人并不会因为生活在集体之中,接受同样的教育就失去自己思考的能力,他们只剩下最后一块道德的高地,却早已被人选中成为新生代的舞台。
因此这一次关于塞力斯主教的争论不过是对那场惨败的复刻,在上一波大战中生还的反对者们挣扎着重新站起来,发现他们的对手似乎也换了一批,没有那么严谨、精密和老练了,无论文章的长短还是口吻都表现出生涩,但一样令人喘不过气来——
这些联盟人不留任何情面,直接质问反对者们,他们究竟认为塞力斯主教是有罪还是无罪之人?倘若他是有罪,应受绝罚,那么他的成就与教廷有何关联?因为塞力斯生命最后及最辉煌的时刻都是在绝罚之后,他为奥森郡人民所做的一切不是出于忏悔或补偿的动机,他在生前已经数次将态度表明,他余生不多,只愿能有所作为,始终未提教廷一句。
倘若他们认为塞力斯主教无罪,那么,为何无罪之人会受绝罚,倘若这是由于恶人构陷,那恶人从何而来?为何身处同样的环境,宗教只塑造了塞力斯主教的美德,却让他的同僚堕落成魔?又及为何此前身处教中的数十年,塞力斯主教平平无奇,无人注意,却在垂垂老矣的最后五年大放光彩,成为人们心中的活圣人?联盟只是给了他一块地方,一些东西,奥森郡的人民能够证明,这位老人受到的一切尊敬都是他应得的,他从来都不是奥森郡的统治者,而是一位同人们一起亲手将它重新建设起来的拯救者。
归根结底,塞力斯主教能在人生最后的时光获得这样的成就和这样的赞誉,并不是因为他一生恪守教条,至精至诚,相反地,也许他确实说得上是虔诚不改,但他因虔诚而产生的爱最终不是奉献给了神,而是给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