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实非常残酷。很长一段时间毫无希望。所以他们——或者说我们已经不再幻想那些一般的、真正的胜利……”那人说,“我们只做我们能做的事情。杀死监工很容易,鼓动起成千上万的人只要有足够的武器,看准时机,我们也能干掉守卫军队,而后像蚂蚁一样咬死那些天赋者,就算再一次从天上投下‘天之矛’,也还是会有人活下去,逃出去,到不那么痛苦的人间世界中去——”
“——这就是我们想要争取的胜利。”
安萨路问;“你们知道这样会死多少人吗?”
“就算不起义,我们也死了太多人了。”对方的语气非常冷静,“也许十之八九的人都会在战斗和逃亡中死去。但为此而死——不论死去多少,都是我们自己的选择,我们是为希望而死。苟活只有侵略者无穷无尽的奴役,结局一样是被扔下火坑,成为那些魔人的薪柴。只要你受到的压迫够深重,这其实没有什么难选的。”
“我能感觉到你们的坚决,也任何立场阻碍你们的抉择。”安萨路说,“你们比我们更清楚敌人有多么强大,知道自己要付出多么沉重的代价……”
“作为不相干的外来者,你们已经给予了我们太多的帮助,我们诚恳地接受你们的任何建议——除了让我们停下来放弃。”对方说,“同时我们也对你们感到愧疚,因为一旦起事,你们恐怕就会很难办。”
“联盟人去哪儿都很受欢迎,也去哪儿都不太受欢迎,我们已经习惯了被指责,就像我们习惯插手不平之事那样。”安萨路说,“其实我们在这儿也不过是做了一些力所能及和微不足道的事情。就算因此被指责干涉他国的内务,我们也不会因此受到太大损害,我可以同他们说这是礼尚往来……就算有万一的情况发生,我一个人的性命也足以将此事了断。因为联盟商会并不是贵族或者家族的私产,我们背后有一个非常强大的国家。”
对方沉默片刻。
“我不能不说……我对你们真是非常,非常地羡慕。”
起义军的代表走进黑暗深处,回到他的战友身边。安萨路也回到自己的同伴当中,会议一直开到深夜。
情报和外部部门的长期工作表明,所有封建国家内部都长期存在着各种形式的反抗力量,这些此起彼伏的“野火”有时候会变作燎原烈焰,有时候微小得一只脚就能踩灭。迷雾之国正在酝酿的这场动乱绝对不会是后一个场面,起义者表现出惊人的勇气和坚定的决心,必定要闹得轰轰烈烈,但他们所求的向死而生的结果并不乐观,他们自己也非常清楚,不需要联盟人特意向他们说明。
自青金与黑石被合并一体,新统治者取代旧国王以来,两国人民对他们抗争就无一日停止。最初是由贵族带领他们反抗,后来是人民自发进行反抗,反抗的结果无一例外是遭遇残酷的镇压,但多年过去,人们心中的仇恨之火始终不曾熄灭。在人们看来,这些侵略者征服了他们的国家,夺走他们的土地,将成千上万的人民驱赶到矿场、农场和如此类将他们视为牛马压榨的地方去,逼迫他们劳动,无情夺走他们创造的财富,这些布满血汗的财富一部分被用以维持新统治者的奢靡生活,另一部分则献予天上的邪魔。
联盟外事人员入驻迷雾之国的前三个月没有经历过一次“神降”,无法观察到只在这种时刻才撤去隐形的天梯及汲源管,却已经知道这个国家真正的核心不在地面而在天上,而情报的来源正是那些为他们建设商圈的劳工。
作为中央帝国出身的皇族,兰德皇子展现出来同身份相称的慷慨,他允诺给予联盟商会的土地面积惊人,是他们惯例所需的十倍以上,但联盟的外事工作者对此也不刻意推拒,而是安然受之。外事人员像在其他国家和地区所做的那样,只用很短的时间就建立了他们特色的贸易和生活领域,他们借助本地人力的易得与易用,充分利用了分配给他们的广大土地,将这些基础设施建设得“毫无必要”地高大、宽敞和完善。
联盟人不占土地之外的便宜,他们为此付给了足够的报酬,但很快发现这些酬劳大多不能落到劳工的手里,于是他们在中后期改换了支付的形式,用食品、药品和衣物等实物报酬替代货币报酬,以埋下同地面议会的矛盾根源为代价,收获了一些劳工“微不足道”的友好和感激。
经历过一些事件后,联盟人收敛了这种“不必要”“假惺惺”“伪善至极”的同情和帮助,转而专心向下城各级居民服务。虽然始终未能——也是因为不愿主动改善同地面议会的关系,但他们有一位皇子殿下和一位“陛下”的保护命令护体,这种对立完全不影响他们在短时间内就发展得十分兴盛,将那些曾与迷雾之国建立关系的他国商队完全挤出了核心市场。
无论立场如何,人总是要吃饭、穿衣和享乐的,还有谁能像联盟商会这样给他们足够多、足够好、也足够便宜的享受呢?
也有人指责联盟人行径鬼祟,但地面议会很少能抓住商会的把柄,就算偶尔发现一些蛛丝马迹也不能给他们造成威胁,这就是他们上次参与到上下城之间矛盾冲突的底气。外事工作者利用了他们能够利用的一切条件,连那些同他们暗中建立信道的反抗者们也不知道联盟人对这个国家的地面情况掌握到了什么地步,一定要说的话……
他们已经绘制出了迷雾之国的详细地图。
虽然这套地图是在西三区的新玛希城完成的,外事人员带回到迷雾之国的只有深度记忆,但人人都知道它可能导致的严重后果。因为这套地图不仅描绘了这个国家的地理风貌,记录了它的资源分布等情况,通过外事人员也不知道的手段,绘图者还画出了那个遍布国土的“迷雾法阵”的真容。作为这个国家最致命的秘密之一,可以想象它们一旦被发现的后果。
外事工作者还不需要矿区考虑那些图的问题。他们知道自己的声誉,无论哪儿的统治者都不认为他们安分守己,也许已经有人察觉他们暗中资助劳工势力的事情,联盟人总是有多余的好心,而这个已经变得完全怪异的国家里,还有什么群体比那些劳工更卑微、更凄惨呢?但无论这些商会成员有多少财富,在这个国家能调动什么资源,他们只有这个商圈里的一点儿人,这决定了他们干不成什么实际的事情。
他们也不该对与己无关的事情关涉太深。没有必要,没有意义,也没有结果,正如冲突那一日那名叫做格里尔的“天城人”对他们所说的:
“这里不是你们的地盘。你们应该更谨慎地保护自己。”
他说得没错——如果外事工作者不是“解放者”的话。
每次“神降”天候前后,无线电通讯都会受到很大干扰,甚至如同这次一般完全断绝,但从第一次冒险同工业城直接联系到现在定期向上通报情况,地面议会从未在这方面对他们进行检查,所以这至今仍是一条最为优先的渠道。关于矿场起义的讨论会连着开了三天,就在电磁环境就要恢复平稳和清洁的状态,那一批劳工也即将结束休整的时候,意料之外的客人突然隆重到访。
这批大驾光临的队伍真是让人猝不及防,匆忙清场后,外事工作者按本地礼仪对他们进行了招待。也许是因为为首的两位贵族同他们勉强有点交情,来人并不像议会议员那样计较细节,在会客厅里各自落座,安萨路才正面去打量那两位“天城贵族”。所谓人靠衣装,明明是同样的面孔,一换上贵族特有的礼服,就登时显出来者同地面议员那些“地面人”的距离。
回想起上次他们带来的状况,安萨路露出了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