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九静静地站在兰台挑檐廊下等候。
天时已然入秋,山间寒气渐重,但他仍然只着一袭浅蓝色的夹衣,风吹袍角,更显身姿清瘦。
萧平章不是第一次上琅琊山,自然知道眼前这位不过才三十出头的男子早就接掌了阁内大半事务,并非寻常的待客之人,所以走到阶下便先停步,抬手为礼。
蔺九眉目弯弯带笑,还了礼,将他请入厅内落座奉茶。
茶童退下,萧平章举杯向主人致意,稍稍沾唇,放下,两手微搭在盘坐的膝头,腰身挺直,下颌微收,体态极是端庄。
在整个金陵城中,长林世子礼仪严谨行事周到可谓有口皆碑。此刻坐在这兰台茶厅之中,他举手投足间自然也是惯有的从容温润,完美中又显游刃有余,不见一丝紧绷。
若没有蔺九这样犀利的眼神,谁也不可能看出他内心深处隐藏的不安。
另一名少年执事手奉托盘自厅外走进,盘中放着一个密封的锦囊,遵照蔺九的眼神示意,递到了萧平章的眼前。
萧平章的呼吸稍稍轻缓了一些,没有立即伸手。
蔺九微笑道:世子前些时日派人向敝阁提了一个问题,这就是答案了。
萧平章先向他欠身致谢,这才朝托盘中的锦囊伸出手去。指尖刚触到微凉的缎面,他突然又略带犹豫地停住,老阁主真的愿意就这么把我想要的答案直接告诉我吗?
蔺九淡淡道:琅琊阁是生意人,自当信守承诺。既然报了价,肯定要给答案。无论是对世子,还是对其他任何人,全都是一样的。
萧平章定了定神,拿起了盘中的锦囊,但在打开之前,他先抬头看了蔺九一眼。
蔺九明白他的意思,起身微行一礼,退出了茶厅。
室内只留了萧平章一人,安静得宛如窗外落叶有声。
琅琊阁例常售出的答案,往往只有寥寥数语,点到为止,可此时锦囊开口被解开后,里面却是写得满满的两页纸笺。
长林世子聪敏好学,其过目不忘之才,向来是京城佳话。他九岁那年,朝廷新科选士,先帝召当期英才聚于御园杏花林中,令各写诗赋、杂文、策论,汇编呈上。因见萧平章跟随长林王在侧,便将汇总的目录顺手递给他看了。谁知宴饮方半,突起大风,御案上的书文被吹散四方,随侍的内监等好一番忙乱才重新收捡整齐,码回先帝案头。萧平章离开父亲来到桌边,将那叠书文翻来理去摆弄许久。先帝起先以为他在玩耍,未曾在意,直到最后方才发现,他竟是凭着只看了一遍的目录顺序,将已被打乱的桌案书文重新排整,数十页一份未错。先帝为此甚是惊喜,亲手将他抱在膝上,对着座下群臣道:望朕之皇孙,皆如平章。
武靖帝萧景琰的这句赞誉对于年幼的长林世子来说是福运还是压力,不到最后当然不能定论,但至少足以说明萧平章的速阅快记之能,远远超越了常人水准,眼前薄薄两页信纸,于他最多是呷下半盏清茶的片刻时光,便能一字不漏地记在心底。
远方山涧中隐隐传来带着金戈之气的笛声,琅琊兰台墙角的沙漏顶杯已空。
足足两炷香的时间已然流逝,萧平章依然低头看着手中淡黄色的纸笺,一动不动。
其实决定绕道琅琊山时,他的心里已经做好了准备,这两纸薄笺上的内容也并未超出他自己的猜测。
然而猜测毕竟只是猜测,一旦变成眼前明晃晃的事实,胸口还是不免涌起阵阵细碎的痛楚,如同万千针尖密密扎下,难受得不想再呼吸,低头却又根本看不见伤口。
急促奔跑的脚步声隔墙响起,茶厅的木门随即被重重拉开,清亮的声音刺破了室内凝滞般的安静,大哥!
在头脑发出命令之前,萧平章的手指已经自动叠起信纸,塞入锦囊,让它顺着腕口落入袖袋之中。
萧平旌飞扑过来,重重地抱住他,把兄长撞得几乎有些坐不稳。
青春躯体上洋溢的快乐顺着拥抱时的热量传递过来,透过衣衫直渗入肌肤,让人全身都微微地暖了起来。萧平章慢慢抬手拍了拍弟弟的背心,忧沉的眼波中漾出真正的笑意。
萧平旌高兴地道:没想到你真的来了!老阁主召我过去的时候,我还以为他又在捉弄我玩呢。
萧平章上下打量了一下他,失笑道:怎么,老阁主经常捉弄你?
萧平旌摆了摆手,哎呀别提了。他紧靠着兄长坐下,大哥这次能住几天?我去给你收拾房间吧。
萧平章伸手拦住他,你不用忙,我赶着见你一面也就够了,不能再多停留,马上得走。
萧平旌吃了一惊,可你不是才来吗?
萧平章温和地解释道:父王判断,北境可能很快就有一场大战,所以命我尽快赶到甘州安稳左路防线。我也是连夜快马加鞭,才抢出来这半日路程,绕道琅琊阁。
萧平旌一脸不满,又有些疑惑,大哥这么辛苦赶路,却连只住一晚都不肯,难道就是为了赶过来看我一眼,说两三句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