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平章放在袖口内的手轻轻捏了捏了那只锦囊。思虑未清之前,他不打算告诉弟弟自己上山来的真正目的,只是安抚地朝他笑了一下,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有些话总想在到北境之前,当面再和你说一说。
萧平旌眨了眨眼睛,突似明白了什么,垮下肩膀,沮丧地道:你又想叫我回金陵去啊?连爹都答应我
萧平章语气稍稍转厉,父王同意你到琅琊阁学本事,可不是说你就能当一个断了线的风筝,想怎么飞就怎么飞!他稍稍停顿语音,伸手给弟弟整理了一下戴得有些歪斜的项圈,手指拨了拨坠子上的小银铃,语气略缓,平旌啊,你眼看就快二十一岁了,再过上一年,陛下一定会催父王重新给你定亲的。成家就要立业,你能逍遥一时岂能逍遥一世?将来长林王府的重担
萧平旌小声地咕哝了一句,长林王府的重担不是有大哥你嘛
萧平章被他顶得哽了片刻,袖袋中的锦囊贴着小臂的肌肤,如同火炭般滚烫,令他一时有些恍神,面色微白。
萧平旌以为兄长生气,顿时不安起来,低下头没敢再说话。
萧平章稳了稳神,正色道:长林乃是将门之府,护国之责人人皆有。大哥总不可能一直都替你担着,难说什么时候他的语音突然顿住,吞回了后半句话,轻轻抬手拍了拍弟弟的手臂,我的意思不用多说你也明白,自己在心里好好想一想吧。等这次北境平定之后,不管是什么情形,你都必须给我回金陵去。
萧平旌向来也是心思极为灵动的人,听到此处,突然感觉有些不对,目光怀疑地闪动了一下,问道:大哥,北境这次的战局会很凶险吗?
萧平章淡淡地笑了笑,当然不会容易。不过父王和我已经做过通盘的推演,胜算还是有的。
萧平旌仔细地察看了许久他的神色,表情这才放松了些,我大哥一向战无不胜,这次当然也不会例外。
萧平章斜了他一眼,如同小时候一般伸指在他额前弹了一下,道:你嘴再甜,再说这些讨好我的话也没有用,等我腾出手来,你哪儿都别想跑。
说着他扶案站了起来,理顺衣褶袖口,道:还要赶路,就不多坐了。来,送大哥一程吧。
萧平旌虽然有些不舍,但也知军令如山,兄长身上担着重责,与自己这个闲人到底不同,只得闷闷地点了点头。
萧平章比弟弟足足年长七岁,自小看他一点点长大,早就摸透了这孩子的脾性。同行下山的一路上,他不过随意问了几句话,便引逗得萧平旌谈兴大起,爆豆似的聊起自己山间学艺和江湖游历的趣事,丝毫没有发现兄长浅淡笑容后的神思游离,更没有注意到后方山顶的高台之上,琅琊阁老阁主那双阅遍世情的苍老眼眸,正遥遥凝望着兄弟二人走在山道上的渺小身影。
蔺九缓步走到老阁主的肩后,低声问道:阁主就这么把所有的事情全都告诉了长林世子,真的合适吗?
老阁主雪白的双眉纹丝未动,片刻后方才答道:他既然已经开始查问,迟早都会知道的,又何须隐瞒。
蔺九犹豫了一下,道:世子赶往甘州只是第一步,长林王已上表请赐行台兵符,一旦获准,他很快就会
老阁主的双眼深而无波,只是轻轻一瞥,便截断了蔺九的后半句话,无论哪一国的朝堂之事,与我琅琊阁都无关系,你知道了便是,不必多想。
蔺九眉间的忧色沉了下去,躬身一礼,是。
老阁主与蔺九的心底究竟在担忧什么,金陵和北境有何等波乱正在酝酿,此时的萧平旌完全不知道,也根本不觉得自己应该更多关注。兄长下山之后,他依然无忧无虑地在琅琊阁上过着与以往相同的日子,每天忙碌地练功、习书,一面捉弄小刀,一面努力逃脱老阁主的捉弄。
只有偶尔安静下来,想起那一天大哥短暂的沉默和怔忡,他的心里才会莫名地浮起一丝不安。
九月末,金陵鸽房传来消息,大梁长林王除常规军力外,另增调五万行台军,已亲赴北境。
萧庭生提调重兵出京的时候,大渝、北燕两国与梁境相连的各个边城重镇其实都还平静,未有摩擦,未起纷乱,看不出丝毫大战将发的征兆,而这位长林王向梁帝请赐兵符的唯一理由,也只是自己数十年军旅生涯积累下的经验和感觉而已。
兵凶之事有关国运,天子兵符不可轻赐,这也算是人尽皆知的共识。可想而知,萧庭生这份基本没有什么扎实依据的奏本在朝阁上引发了不小的反对声浪。许多朝臣都觉得,在日常军备充足,长林世子又已赶赴甘州坐镇的情况下,根本无须再调行台军。
与武靖帝有些严厉清冽的性子不同,当今梁帝萧歆生来宽容温厚,他在朝阳殿耐心地听了足足两个时辰的争执和辩论,最终只说了一句话:北境军阵之事,朕相信长林王兄的判断。
十月初,大渝皇属军突袭梅岭,短短数日便增兵至十五万人,萧庭生提前调派的援军刚好赶到顶上,牢牢地封住了敌方的攻势,京城对他的微词自然也随之快速消失,变成了长林王果然敏锐老辣,不愧是一代名将之类的赞誉。
然而皇属军对于梅岭的猛攻只持续了两天便令人意外地戛然而止,全部主力连夜撤离,直扑甘南一线,似乎打算不计一切代价,要咬下甘州。
而北境甘州营主将,正是已先期赶来坐镇的长林世子,萧平章。
山间密林叶色已转深红,未关严的窗扇吱呀一声被吹开,霜寒之气透入室内。
萧平旌猛地从床上弹坐而起,惊呼声停在喉间。
他的额间渗着冷汗,颤颤地抬起一只手,按在自己的前胸,深吸了几口气,喃喃地叫了一声大哥
惊醒之后,历历噩梦仍然如在眼前。他仿佛还能看见雪亮的箭尖破空而来,直射入兄长的前胸。
窗外天边,只有一线浅淡的灰白。萧平旌舌底发苦,已经了无睡意,伸手抓起了床边的外袍,一面匆匆套上身,一面奔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