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不傻,赴外上任宜早不宜迟,早一天去便能早些回,话不必说透,有些真相已没知道的必要,他今日没去,她就该明白的,总该留下几丝寥寥的情分。
苏之瑾掐了下陆时宴的臂膀,示意他走,可不知是他肌骨太遒劲结实,惹他分毫不动,还是他有意疏忽她的动作,反将话锋倏转,“阿瑾今晌去码头了……”
苏之瑾恨得牙痒痒,他自己冷心麻木,也要一同将她和柳仲宜仅存的情面撕毁,所余无几的自尊心被寸寸碾碎,她气不过,一口细牙狠戾咬上他的虎口。
陆时宴吃痛,嘴角抽动了下,可车帘垂了一半,将他的下颌隐了大半在阴影里,外头看是一片淡漠清冷,继而说道,“柳编修莫不是怕阿瑾要同你私奔,才特意改期的罢?”
烟雨薄雾里,柳仲宜被一语戳中心思,稳了稳心绪,只将脑袋谨慎低着,“小公爷说笑了,少夫人重情,想必是惦念邻里多年,去送某罢了。倒是卑职疏忽了,未向夫人告知行程,害她白跑一趟,还望小公爷替卑职聊表歉意。”
“柳编修虽初入仕途,说话办事还真是滴水不漏,日后必成大器。”
陆时宴只觉被咬噬的虎口似要裂开,已有淡淡的血腥味在厢内弥漫,他倏尔反转手掌,进她檀口,两指抵她上颚,却面不改色对外道,“也是我失言了,阿瑾素来知礼,怎会有逾矩之举?”
苏之瑾冷目乜他,可他不为所动。
她细牙阻在他的指骨之下,愈使力,他反倒如滚刀筋,细细同她磨,指腹徐徐摩梭层叠软柔,待她的利齿逐渐失去力气,方对外轻笑了声,“何况仲宜兄是今朝文试探花,律法应当记得比我熟。”
《刑统》户婚律:诸许嫁女已报婚书,及有私约,而辄悔者,仗六十,已成者,男女各仗一百,徒刑一年半。
暗示显晦,柳仲宜知被警训,他俯身作揖,“卑职铭记。”
车帘垂落,马车动了,他垂首在边,未挪寸步,只是不知是否幻听,无边细雨中,厢内传出女子轻绵的“唔”的一声。
像是阿瑾的。
柳仲宜心里咯噔,又转瞬摇头惨笑,若真是依阿瑾的性子,她必宁死不会来见他的。
她那么要强体面一人,向来给己给旁人留情面。
自从得知母亲在寺中撞见苏家二郎,柳仲宜一直惴惴不安,他确实是怕阿瑾赴约,才匆匆改期,她已是有婚约之人,他担不起她的满眼期待,也担不起她的下半生。
且她夫家是那般大人物,不能、不能被抓住把柄,否则他的寒窗十年跃龙门都将成了泡影。
“不好得罪”,像是魔咒,从春日宴那日起,就深深扎进他心口上。
“表哥,你怎在雨中站着?婶子让我来瞧瞧你怎还不归家。”
从宅内走出的老家表妹撑伞而来,细心举过他头顶,余光无意轻扫,“噫,那地上怎有副珥珰?”
柳仲宜怔愣,顺着她指的方位看去,片片残败梨花瓣被车辘碾成浆渍,泥成一团,那两团红显得格外艳俗,如刀子扎进他的心脏,被丢在了昏蒙蒙的街道。
表妹像是拾到了宝,拿起用帕攃干净,“竟还是红玛瑙的,这得五钱罢?”
她比划在耳畔,眉飞色舞,“表哥,我带着可好看?”
太愚俗了。
远远不及十五岁的阿瑾,柳仲宜眼眶浸润,他记得阿瑾得他笄礼时,娇靥嫣然,“竟拿红玛瑙就想打发我,跟我来!”
他以为她不喜,惶恐随她去了墙角,只觉脸边柔陷,他怔怔,原道是阿瑾踮脚轻轻在他脸边落在一吻,如花般勾魂,狡黠的可爱,“呆子,这是给你的回礼。”
酒罐从他手中脱落,梅子清酿淌了满地,阿瑾说,如果她成婚,一定要和郎君共饮她最爱的酒,酒醉酒醒年复年。
柳仲宜怅惘蹲下身,试探用手去捧起,却再也捧不起来了,他的双肩禁不住颤抖,阖上眼,汹涌的泪从眼缝里流入残酒里,醉了心,碎了情。
他旧日里的好光景,全都溺死在这场雨里。
而在这场春雨里,一同死心的还有苏之瑾。
她的腮瓣酸涩又麻,嘴里发胀,话虽囫囵,可语气发了狠,“真想杀了你!”
陆时宴却不甚在意,反倒有几分幸灾乐祸,像孩子般开窗接雨,稍有不舍捻去他指尖的潮滑:
“方才你往外丢的,可是你们的定情信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