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河原本还准备要辩解,却张口无声——因为官家说了,容不得他们多言。
“为何不说话?”赵玖冷冷质问。
法河主持彻底无奈,只能应声:“小僧懂了。”
“你懂个屁!”赵玖勃然作色。
且不说这是军营之内,也不说周围这么多火盆,以及火盆侧这么多甲士有多让人心惊……便是没有,官家忽然作色,也足以让这些本就忐忑之人惶恐了。
“小僧惶恐。”法河心中哀怨,却又只能无奈下跪。“国家艰难,官府若有所求,少林寺愿全盘奉上,只求官家保留寺统,不使小僧成为亡寺之……”
“利出一孔固然有天大的问题,但关键是贫富相济。要朕说,这四个字,才是天底下最无耻、最可怖,也是朕身为一个官家,最最不能忍的东西!”赵玖没有理会法河的作态,他也不是真要在一个区区少林寺主持身上耍威风,太掉份子了。
实际上,说着这话,这位当朝天子直接合起了身前笔记,然后就在座中昂然四顾:“朕问你们这些人,谁给你们的脸把四成利息说成贫富相济的?真以为朕不懂民生吗?不懂算术吗?贫民百姓几亩薄田,一年到头,不过是那几石几斗收成,却总还是不能妥当周全,于是便寻你们借贷备耕,这次春耕前借三斗,须还四斗有余,待青黄不接时,是不是就差了四斗的缺口?再借四斗半,是不是就要还六斗?好不容易这一年丰收,几亩地多收了斗,你们是不是又要联手降价,逼迫百姓低价粜卖,将这斗轻易抹去?于是一年内三斗变四斗,四斗变六斗;两年内六斗变八斗,八斗变一石……便是没有灾荒,要不了年是不是就要被逼的卖儿典妻,十来年是不是就得卖地为佃?妻儿卖给谁?田亩卖给谁?是不是你们这些放贷的?!至于市井贫民,一番道理,朕都懒得再说一遍了,省的被人嫌弃啰嗦。”
说到这里,赵玖长呼一口气,冷眼扫过满堂形状各异之人,却又冷笑:“你们是不是想说,即便如此,可自古以来都是如此,那又如何?能如何呢?郦琼!”
郦琼死活也想不到自己居然会在此时被点名,也是惶恐出列:“官家。”
“你之前那话怎么说来着?”赵玖似笑非笑。
郦琼恍然,赶紧相对:“本朝两次大的乱事,一次方腊,起事的根本在东南市井贫民;一次钟相杨幺,起事的根本在荆襄渔民、农民……”
“听到没有?!”赵玖忽然拍案而起,声震满堂。“这便是朕今日之怒气所在,因为你们这些人是在挖朕的根!朕从来不在乎你们聚敛发财!朕在乎的是贫者被你们逼到无立锥之地!没有立锥之地,他们就会反!反了,朕的皇位便坐不稳!朕当日杀了一个刘光世,就有人说朕是在砍自己御座的椅子腿,杀了杜充,也居然是在砍自己的椅子腿,待朕圈禁二圣、斥退七八十个朝臣,更是说朕在往自家御座上泼粪!现在你们告诉我,你们这么干,是不是干脆直接在给朕掘坟呢?!”
突然的发作,让郦琼在内的许多人一起震颤。
“朕今日教教你们什么叫帝王学问!”赵玖面色铁青,起身负手向前,越过有些慌乱的宰执重臣们,然后冷冷四顾,被他看到的人,无论是何立场俱皆躲闪。“那便是什么重文轻武,什么优待士大夫,什么异论相搅,什么守内虚中,什么与士大夫共天下,都是上面的东西!贫民百姓才是最基本的根基!天子也好、士大夫也罢、勋贵也成,便是佛道豪商,不都得立在庶民之上?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几百年的道理,真以为唐太宗是在装样子说漂亮话呢?他能成千古一帝是靠说漂亮话吗?朕以闲散王爷的身份登基,就跟太上道君皇帝一般无知,一般轻佻误国,一般被你们糊弄呢?有些东西,便是你们不懂朕也懂!朕就是认定了你们这般‘贫富相济’在挖朕的根基,就是认定了,这是天底下第一等不能忍的事情!”
“邸报天天夸朕是光武中兴……”赵玖忽然回头,看向了林杞。“林尚书,你学问好,你说光武度田,逼反了几十个郡,可为什么宁可去动刀子,也要继续度田呢?”
林杞被问到头上,只能硬着头皮回应:“正是官家这番道理。”
“是啊。”赵玖若有所思道。“前汉就是这般贫富相济了两百余年,结果多少贫者无立锥之地,所以绿林赤眉蜂拥而起。光武起于南阳陇亩,他当然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所以宁可让跟着自己起兵的豪强们造反,宁可动刀子镇压也要梳理田亩……而朕在淮上与南阳土断,在中原与关西度田授田,也是这般道理。但是,朕比光武更难,因为本朝才一百年出头,还没到那个天下皆反的局面,好像还能维持的样子。于是南方朕没法动不说,在白马喊了句要绍宋,大家也只以为朕只是要圈二圣、去异论,却不晓得,朕真心要去的是那些以为丰亨豫大可以回去的安逸之辈,是真心要将国家重新洗涤一遍,好变成一个新宋!什么狗屁可守可和,不就是想图安稳吗?却不知道眼下的局面是内忧外患,不进则死……今日的事情,你写信回去给李纲说,一字不差的说,让他再来点评点评!就说朕等他的回信!”
林杞心浮气躁,胸中乱跳,却只能俯首。
而赵玖不做多余理会,直接又走到唯一跪地之人身侧,冷冷相对:“法河罗汉,朕之前在少林寺收了好几千亩地,你们好像还有不少田地……这近万亩良田到底是怎么来的?都是善男信女无偿供奉的吗?还是你们按着这法子,一年复一年,贫富相济,给济来的?是不是觉得你们这些寺庙跨越朝代,自唐至宋,反正惹出来的乱子自是我们这些当官家的来受?所以能放心贫富相济?挖朕的根?洛阳周边朕的八座祖坟,算不算你们少林寺给挖出来的?”
法河匍匐在地,不敢应声。
赵玖也没有理会,复又转向一名比较靠前的紫袍大员:“衍圣公,你们家圣人嫡传,据说家里素来是讲理的……可便是那般讲理,为何一回去便要向御营前军索要土地?搞还乡队呢?还是说觉得自家比和尚们还要能跨朝越代,所以贫富相济起来愈发心安理得?”
衍圣公早已经嘴唇哆嗦了,根本难以应对,他身侧一名红袍年长之人正要说话表态,赵玖却又转向了另外一名和尚:“灵鹫寺虚木主持,这几年你们确系是有大功的,但朕问你,为何金人往来一回、伪齐建废一回,你们灵鹫寺的地就多了一两千亩?”
“官家,那些是兵祸后的无主之地,真不是什么高利贷压迫来的。”虚木主持仓皇合十双手陈情。
“但本质上是一个道理,土地是安顿百姓的根本,朕不能轻易给你的。”赵玖恳切解释。“但朕也不是不讲理的人……就好像张伯英张太尉,他性情爱财人尽皆知,之前也曾一度惶恐过,以为朕要处置他,就把那种没奈何大银球要送给朕,但朕都没要,非只如此,反而赏赐他皇家产业。等他移镇去了你们京东,他在徐州的宅院、商铺朕也没动,却专门让人收了他在徐州的田地,却又给了他专门许可,让他去投资海贸生意,可以以朕的名义往日本、高丽的做买卖……你说,连他都如此,你又如何呢?你们灵鹫寺有他功劳高?朕说了这么多,你也得理解理解朕,将来打到燕京,把河北的寺庙收了,分给你们这些有功的和尚如何?或者去日本做生意,朕也可以许你们灵鹫寺一条船的皇家名额,但田地就拿出来给万俟经略去安置流民、分赏士卒,怎么样?”
“小僧能理解、能理解!”虚木主持赶紧应声不及。“也愿意给,愿意给!”
“还有你……韩肖胄!”赵玖不待那和尚继续表态,直接又来到一人跟前,却居然是当朝第一世族,梅花韩氏的家主韩肖胄身前。“韩卿……”
“臣在。”韩肖胄是个老实人,赶紧拱手。“臣……”
“朕问你,你家‘贫富相济’吗?”赵玖继续恳切相询。
“臣不管家里庶务。”韩肖胄满头汗水,赶紧对道。“况且,臣籍贯在河北,已是金人占据……”
“那以前呢?”赵玖追问不及。“以前贫富相济呢?”
韩肖胄急的眼泪都下来了,是真下来了,却不知如何对答。
“朕告诉你吧。”赵玖拍了拍对方肩膀,恳切相对。“你家的的确确是喜欢贫富相济的,朕问过岳鹏举了,在相州的时候,他父辈的时候,家中还是自耕农,自有几十亩田地,但没办法,遇到灾年,去借贷,自然就被你家贫富相济,几十亩地就都济过去了,到了他这里时,就只能给你家当佃农……而他之所以能从军,正是有一日往你家去借贷,遇到盗匪围攻你家乡野别墅,一箭射死了贼首,这才被你家举荐当了弓手……可笑的是,你弟弟还喜欢天天与人说,说岳节度是你家佃户出身,这是在干嘛呀?抢着认罪吗?”
韩肖胄几乎有些摇摇欲坠。
“知道朕现在为何要专门寻你吗?”赵玖见状摇头不止,直接对着此人负手感慨不停。“因为你们梅花韩氏与那些和尚、道士还不一样,人家少林寺、灵鹫寺,乃至于衍圣公可以跨朝连代,你们呢?你们梅花韩跟大宋真的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连相州知州都是你家独享的,几乎与分封无疑。可这般恩典换来了什么?若说太上道君皇帝括田什么的是被六贼蒙蔽,你们祖孙数代又是被谁蒙蔽了?现在落到丧家之犬一般的下场,祖坟都丢了,难道不是你们在相州贫富相济的结果?国家有今日,你们这些只懂得贫富相济的勋贵,甚至放开了说,还有一些只顾着聚敛的士大夫,也都是罪魁祸首!至于韩氏有今日背井离乡之态,也是咎由自取!”
言语至此,韩肖胄就在赵官家身前不足一尺的地方呼吸急促,然后直接整个人扑倒在地,俨然人事不省,却不知道是闷得还是吓得……偏偏某位官家发作了半日,此时一时发愣,旁边人又不敢去官家身前扶的。
“带出去吹吹风。”赵玖半晌才反应过来,却又有些意兴阑珊,然后挥手示意。“几十年宦海沉浮,这点言语都受不住,还没个和尚能忍。”
身后不远处,伏在地上装死许久的法河主持耳后根微微一动,引得一行汗水从脖颈处流下,而两名甲士也在杨沂中的示意下直接上前,将一身紫袍的韩肖胄如拖拽一个犯人一般拖出大堂。
人带走,赵玖也回到了案上,却是懒得再翻笔记……事到如今,翻这玩意也没意思了,只是朝着赵鼎示意。
同样已经满头大汗的赵元镇稍微一怔,方才会意,转身正色相对满堂:“国家已有定论,民间借贷滋生兼并,不得不防,《刑统》将发,正要将借贷之利限制为月息一成上限、季息两成上限、年息五成上限……若有违背,不仅要数倍罚没,还要重责入刑,轻者枷号三月,重者抄家流放……今日,秘阁诸员、公阁诸员皆在,可于御前公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