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言既罢,满堂无声,连擦汗的人都没有。
“朕今日说的够多了,该说的不该说的也都说了,但朕就是这样的汉子,就是年轻气盛,就是心不平便要说出来,若不出虎狼之言,不做虎狼之举,反而不是朕了!”
赵玖在座中侧身扬声相对,丝毫不觉得累,也不觉得闷热,倒是包括几位宰执在内,许多人都愈发汗水淋漓起来。“所以还是要说。朕知道,有些法律定出来未必就是立竿见影……就好像之前说的废除贱籍、不许典妻一样,但千百年的传统摆在那里,只怕民间还会偷偷做。而这番法律,直接将民间借贷利率压了一半,必然会有反弹,山高皇帝远的地方甚至根本不会理会。这是没办法的,自上而下的改革便是这么难。但再难朕就不做了吗?就不要定法律了吗?朕管不了山窝子里,管不住小寺观、小地主、小商人私下定高利,难道还管不住你们吗?今日过来的,最起码把中原一带的大高利贷头子都包圆了,谁敢跟朕再说个类似于‘贫富相济’之类的狡辩之语,管你是星宿下凡,还是罗汉转世,又或是圣人嫡传,皇亲国戚,朕真就敢让你们亡家灭族,废寺毁观!一层层压下去,朕就不信了,不能稍稍移风易俗!不能稍稍让百姓得到喘息!”
依然是鸦雀无声,而片刻后,公相吕好问长呼一口气,踱步上前,束手再问:“公阁秘阁,有人反对吗?”
赵鼎、张浚会意,一起向前,依次追问。
三相询问完毕以后,无人应声,却是让刑部尚书王庶出门,接下了这条刑统新律,准备制定妥当,然后上邸报公示。
“事情还没完呢。”火光摇曳之中,有些口干舌燥的赵玖坐在那里,继续相对。“法河罗汉……”
“小僧在。”法河在地上轻声相对,气若游丝,但反应却极为迅速。
“咱们只了断了‘贫富相济’,还没说‘利出一孔’呢……”赵玖正色相对。“《青苗法》的利弊朕非常清楚,用衙门里的官吏做这种事情,必然会出乱子,朕须吃一堑长一智……现在朕问你,少林寺愿意为朕在河南府做青苗贷吗?”
法河愕然抬头,目瞪口呆。
“就是按照国家法度,设定利息上限,缺钱了找朕要,朕也给你画押兜底,正正经经的做,大大方方做的那种。”赵玖摊开笔记,寻到相关事宜,有些敷衍的念道。“然后朕派人去你那里查账,你得了利钱,咱们二一添作五,不经过地方官府,直接分季度送来东京,在户部目下入交子务库房,如何?”
法河便要出声。
“别想太多。”赵玖忽然又合上笔记,冷笑补充道。“朕可不敢让你们包税包赋包贷,你只当朕要拿皇室招牌入股,强吃你家少林寺一半借贷生意罢了,也顺便监督着你们不借这个生意再行兼并土地……而且,法子行不行还不知道呢,说不得日后还要整顿强收,或者干脆废弃呢……但无论如何,这事总得试着去做吧?且做着,看成效如何!”
“小僧如何敢不听官家圣旨?”法河从几位宰执脸上扫过,大约明白这事虽然应该有些争议,但却最终早已在最高层定下,便登时盘腿坐起,然后双手合十,面露大欢喜状。“况且官家神武不可言,光是身前麾下护驾菩萨就有七位,乃是仁王中的仁王……而仁王圣旨亦如法旨,想来便是本寺达摩祖师知道了,也会倾心服从的。”
“仁王?”赵玖嗤笑一声,扫过那些勋贵豪商,僧侣道士,却又无端感慨,且言语无稽。“若非是在绍兴早早成了暴戾之君、不孝之子,今日哪里有这个胆量来当这个仁王?但真做了又如何呢?尔等皆是纸老虎罢了!”
法河双手合十,面带微笑,只当做听不懂。
ps:感谢第121萌,lissa兰同学,!
恶吏,这种政策和其他政策在他们手里没有任何区别,都只是自己用来兼并土地、讹诈钱财的手段而已……甚至,青苗贷用起来更方便,更具操作空间而已。
故此,对于老百姓来说,和尚、道士、豪商、地主或许还是可以讲人情,可以用宗族、街坊来进行一定约束的对象,是可以用小米加鲜鱼当利息的大善人;可官府,却是动辄让人破家灭门的丧门星,不缺钱,硬逼着你贷,放出去的是发霉的种子,收回来的时候却是指明了要现钱,敢说一个不字,立即让你去充劳役……即便是有些许恶霸、恶僧、恶商、恶道,怕也是跟官府先行勾结了,才能恶起来的。
于是乎,一旦考虑到了皇权-官府-基层官吏才是真正大恶人这个设定,那么即便是法河用来给高利贷做辩护的‘贫富相济’也都会变得似乎有道理起来。
毕竟,老百姓贫苦至极,真到了青黄不接和春耕备种的时候,真就需要借贷周转。
而在老百姓眼里,动辄会破家灭门的三成青苗贷,远不如往附近寺庙借个四成贷妥当……何况,人家少林寺这种兴旺了几百年的大寺,自有威望、武力保障,以及宗教蛊惑性。
当然,问题也就来了,他赵官家现在又想学神宗吃这碗饭,那怎么才能安安稳稳的吃进去呢?
“朕知道你们是什么意思。”赵玖缓缓出言。“也懂得你们的机锋,可有些事情,却容不得你们多言……法河主持,利出一孔与贫富相济之论,朕只能从利出一孔!”
法河原本还准备要辩解,却张口无声——因为官家说了,容不得他们多言。
“为何不说话?”赵玖冷冷质问。
法河主持彻底无奈,只能应声:“小僧懂了。”
“你懂个屁!”赵玖勃然作色。
且不说这是军营之内,也不说周围这么多火盆,以及火盆侧这么多甲士有多让人心惊……便是没有,官家忽然作色,也足以让这些本就忐忑之人惶恐了。
“小僧惶恐。”法河心中哀怨,却又只能无奈下跪。“国家艰难,官府若有所求,少林寺愿全盘奉上,只求官家保留寺统,不使小僧成为亡寺之……”
“利出一孔固然有天大的问题,但关键是贫富相济。要朕说,这四个字,才是天底下最无耻、最可怖,也是朕身为一个官家,最最不能忍的东西!”赵玖没有理会法河的作态,他也不是真要在一个区区少林寺主持身上耍威风,太掉份子了。
实际上,说着这话,这位当朝天子直接合起了身前笔记,然后就在座中昂然四顾:“朕问你们这些人,谁给你们的脸把四成利息说成贫富相济的?真以为朕不懂民生吗?不懂算术吗?贫民百姓几亩薄田,一年到头,不过是那几石几斗收成,却总还是不能妥当周全,于是便寻你们借贷备耕,这次春耕前借三斗,须还四斗有余,待青黄不接时,是不是就差了四斗的缺口?再借四斗半,是不是就要还六斗?好不容易这一年丰收,几亩地多收了斗,你们是不是又要联手降价,逼迫百姓低价粜卖,将这斗轻易抹去?于是一年内三斗变四斗,四斗变六斗;两年内六斗变八斗,八斗变一石……便是没有灾荒,要不了年是不是就要被逼的卖儿典妻,十来年是不是就得卖地为佃?妻儿卖给谁?田亩卖给谁?是不是你们这些放贷的?!至于市井贫民,一番道理,朕都懒得再说一遍了,省的被人嫌弃啰嗦。”
说到这里,赵玖长呼一口气,冷眼扫过满堂形状各异之人,却又冷笑:“你们是不是想说,即便如此,可自古以来都是如此,那又如何?能如何呢?郦琼!”
郦琼死活也想不到自己居然会在此时被点名,也是惶恐出列:“官家。”
“你之前那话怎么说来着?”赵玖似笑非笑。
郦琼恍然,赶紧相对:“本朝两次大的乱事,一次方腊,起事的根本在东南市井贫民;一次钟相杨幺,起事的根本在荆襄渔民、农民……”
“听到没有?!”赵玖忽然拍案而起,声震满堂。“这便是朕今日之怒气所在,因为你们这些人是在挖朕的根!朕从来不在乎你们聚敛发财!朕在乎的是贫者被你们逼到无立锥之地!没有立锥之地,他们就会反!反了,朕的皇位便坐不稳!朕当日杀了一个刘光世,就有人说朕是在砍自己御座的椅子腿,杀了杜充,也居然是在砍自己的椅子腿,待朕圈禁二圣、斥退七八十个朝臣,更是说朕在往自家御座上泼粪!现在你们告诉我,你们这么干,是不是干脆直接在给朕掘坟呢?!”
突然的发作,让郦琼在内的许多人一起震颤。
“朕今日教教你们什么叫帝王学问!”赵玖面色铁青,起身负手向前,越过有些慌乱的宰执重臣们,然后冷冷四顾,被他看到的人,无论是何立场俱皆躲闪。“那便是什么重文轻武,什么优待士大夫,什么异论相搅,什么守内虚中,什么与士大夫共天下,都是上面的东西!贫民百姓才是最基本的根基!天子也好、士大夫也罢、勋贵也成,便是佛道豪商,不都得立在庶民之上?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几百年的道理,真以为唐太宗是在装样子说漂亮话呢?他能成千古一帝是靠说漂亮话吗?朕以闲散王爷的身份登基,就跟太上道君皇帝一般无知,一般轻佻误国,一般被你们糊弄呢?有些东西,便是你们不懂朕也懂!朕就是认定了你们这般‘贫富相济’在挖朕的根基,就是认定了,这是天底下第一等不能忍的事情!”
“邸报天天夸朕是光武中兴……”赵玖忽然回头,看向了林杞。“林尚书,你学问好,你说光武度田,逼反了几十个郡,可为什么宁可去动刀子,也要继续度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