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赵玖哪里会顾及这些,直接挥手示意:“让金富轼先进来。”
王伦应下声来,回头去看徐兢,一直盯着鱼塘方向的徐兢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赶紧跟着一名内侍一起转身,片刻之后,便将金富轼带来。
而金富轼既然进入后苑,也难得望着那片桑葚累累的桑林愕然一时,但他毕竟是个这个时代真正的精英人物,只是一怔,便立即恢复如常,然后随徐兢和内侍走到那个石亭之前,从容拱手。
这时候,赵鼎以下,众大臣本欲按照礼节起身,却被赵玖挥手止住。
非只如此,这位官家竟然连赐座都不赐,直接就坐着对立在那里的金富轼开口了:“金卿,咱们是第二次见了,朕知道你是个难得的人物,你也知道朕的脾气,而且你从登州上岸开始,就不停的看邸报,不停的寻人打探物价什么,恐怕也对朕这里的情况也一清二楚,所以今日就不与你废话了……”
“外臣请大宋天子教诲。”金富轼闻言直接直起身子,拱手沉声以对。
“首先,朕是真心怜惜卿的才华!”赵玖望着此人恳切以对。“而朕这里绝不会因为卿是高丽人便歧视于卿……卿若能来,先做一任翰林学士,充朕内制,备朕咨询北方事,待北伐成功后,还有一任尚书或者一路经略使等着卿……若卿愿意,现在就上前来在亭中坐下,与朕、与诸宰执尚书同享一碗桑葚,然后朕自与高丽王氏言语,接你家人至此。如何?”
莫说金富轼中途便已经目瞪口呆,便是周围人,从赵鼎张浚到刘汲陈规,从李光到胡寅林景默,还有一侧范宗尹吕本中仁保忠,甚至杨沂中刘晏蓝珪都有些失态……蓝珪是好一阵子方才回过神来,然后示意内侍摆上又一碗桑葚的。
至于王伦和徐兢就更不用说了,尤其是后者早已经瞠目结舌……自己刚想着要多少年才能吃上这一碗桑葚,结果自己老友上来就有了这个资格。
总之,谁也没想到,这种几百年前才会有的老套求贤的戏码会出现在此处。
但是所有了解赵官家性格的人,知道他性情轻佻,也知道他真的是对人才不拘一格的人,这其中包括金富轼,早已经信了——这位赵宋官家不是在开玩笑。
而今日事若是能成,怕是赵官家一碗桑葚取士的轶事,会登上无数笔记,乃至于正史的。
闲话少说,回到眼前,并不算火辣辣,但依然有些发烫的阳光下,饶是金富轼此番动身前做了万全的心理准备,此时也有些摇摇欲坠之态……这个诱惑对他的确很大!
一个番邦枢相,在国内本质上只是开京(开城)两班的首领,最多不过是与国主、西京(平壤)两班三分天下的一个人物。
如何比得上大国尚书?比得上大国一路经略使?大国哪一路不比高丽人口多、不比高丽富庶?
便是从儒家思想追求上来讲,大宋内制,所谓翰林学士,侍奉天子,乃至于今日赵官家这般诚恳求贤,也素来是这种人内心梦想所在。
甚至更进一步,就宋金两国这般局势,接下来无外乎是金国稳住局势,或者大宋北伐成功……那么从一个特殊角度来说,为了故国,成为大宋天子的近臣,将来在后一种情况下努力保全故国,不正是他金富轼眼下、乃至于将来艰难追求的要害事情吗?
有这么一瞬间,金富轼几乎就要直接上前了——只要上前坐下,他就再不必为了国内的党争而操心,不用再跟国主勾心斗角,不用再想着如何清理国内那些腌臜的僧侣势力,也可以更好地帮助故国在可能的将来避免陷入困境,还不耽误他本人飞黄腾达。
实际上,金富轼真的往前踉跄了一步。
但也就说这一步,让他立即清醒了过来,然后认真拱手而对:“谢过陛下隆恩,外臣感激不尽,但外臣从数十年前读书时便有个心思,乃是要仿照汉家史书那般,编纂一本高句丽、新罗、百济三国之乱的史书,叙高丽之法统,成高丽之族碑,若是吃了这碗桑葚,怕是想成书就难了。”
闻得此言,对面石亭内外,有人如释重负,有人肃然起敬,有人面无表情,但所有人都按照赵官家之前吩咐,并无半点言语。
而赵官家明显有些失望,但还是喟然点头:“朕不强求,但卿要晓得……既然要去叙什么高丽之法统,就得承高丽国运之重。”
“外臣自然省的。”金富轼昂然扬声以对,俨然是从之前的动摇中彻底恢复了过来。“外臣本就是高丽宰执。”
“那好。”赵玖也随之在座中扬声厉色言道。“朕知道卿此行目的,朕也知道卿与背后高丽的态度。但金卿,你须晓得,宋金不两立……高丽今日首鼠两端,虽然有小国的无奈,可朕却绝不会为此稍有怜惜的,朕只知道自己对你们几番礼遇,你们却只是推三阻四,何况你们之前有背大宋而臣女真之实行!高丽必须要拿出来足够的东西,否则真有一日,朕可以肆意为之,就一定会肆意为之,以报高丽迄今以来的种种不臣之举!”
“外臣以为官家会有上邦风度。”金富轼沉默了一下,方才回应。
“这话要是郑知常来说,朕是信的,你来说,朕只当是放屁!”赵玖愈发厉声以对。“当日在明州闻得靖康之变,即刻折返回国,然后压制高丽上下,使高丽臣服女真,上表称颂女真人擒获二圣丰功伟绩的是哪个?”
听到这里,原本还在肃然起敬的李光直接变色,其余大宋文武也多有些不渝。
倒是金富轼,依然面色不改:“小国寡民,怎么可能为了维护大国颜面就将举国上下抛至虎口呢?何况,靖康之变又不是我们高丽人惹出来的。”
“那咱们都不要讲这些废话了……朕要什么,你须心知肚明。”赵玖连卿都懒得称了。
“外臣知道。”金富轼微微叹气,眉头紧蹙。“但恕外臣无奈,高丽就这么大,便是放开了市场,又穷又小,能让与大宋多少利呢?毕竟,我们高丽人要这么多丝绸、瓷器也没用啊,又不是粮食。若陛下愿意卖些甲胄……”
“可以卖给女真人!”听到最后半句,赵玖忽然冷冷打断对方。
石亭内外,一时鸦雀无声。
金富轼怔了一怔,明显有些不相信自己耳朵,但下一刻,却是恍然醒悟,便是赵鼎等人也恍然醒悟。
而赵玖也面无表情的重复了一遍:“女真人有的是金子、银子,东京和中原的金银都快被他们抢光了!辽东也有分了无数金银的贵人!当然,金银之外,若是能买到他们的战马和粮食就更好了,便是毛皮也能做成御寒的军装!上好的木材也要!但是朕只给你们瓷器、丝绸!偌大的大金国,是多大的市场,你不知道吗?而朕非但没有逼迫你们与女真人开战,还平白让你们高丽人得了一个赚钱的法门,你们还不谢谢朕的天恩?”
言语到最后,已经有冷冽之态了。
金富轼听到这里,情知不能再讨价还价,却是低头长揖而对:“陛下天恩,外臣回去一定努力试一试!”
“朕这里有一封写给郑知常的私信,让他助你,还有一封给你家王上的书信,乃是告诉他朕是看郑学士的面子上才这般让步的……你一并拿去。”赵玖见到对方答应,直接挥手。“朕今日乏了,你得了讯息就早早回国吧!”
说着,自有刘晏上前将两个小木匣送上,而金富轼听到那个恶心名字,愈发心情复杂起来。
但那又如何呢?
一则小国规模摆在那里,自己确实害怕眼前这个在自家后苑里种了四年桑树,以至于桑葚都能成规模的赵官家将来北伐成功后会报复高丽;二则受制于内部党争,偏偏对面的西京两班的两个领袖,一个是整日想着打女真人建功立业的疯和尚,一个是被赵官家哄得迷了心,只把这个吃人官家当神仙官家的蠢诗人……他金富轼便是自诩人物,又能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