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围步跋子陷入到了屠杀之中,很多人开始尝试跳河,覆灭几乎就在眼前,而嵬名安惠在金甲武士们的护卫下,依旧端坐在白牛纛下,却是一言不发……中间有熟悉的部落首领脱了甲胄跳河,还劝他一起,但他却置若罔闻。
金甲武士们也意识到了梁王的意思,这个被李乾顺提防了半辈子的尚父,决心要坚持到最后一刻,来为国主,乃至于那些刚刚背叛了他们的兴庆府贵族子弟拖延时间。
此战不能,尚可守城,守城不能,尚可逃亡……大白高国立国百年,甭管有用没用,总该有人尽力而为才对。
不得不说,嵬名安惠的举动是成功的,曲端所领中军甲骑与张景部下各队士卒都注意到了这一边,然后全都放弃了追击,他们一心一意要将白牛纛下这些金甲武士拼死护卫着的金冠党项贵人拿下。
然后他们成功了。
那面染了血依旧显得漂亮异常的白牛纛被王景部属拼死抢到,那顶外梁稍微磕弯的金冠被曲端部属抢到,周边西夏部落轻骑也开始随着这面大纛的落下而渐渐溃散,但那颗须发花白的首级却被曲端愤怒的扔下了黄河。
这位后世为西夏考古事业付出了不可磨灭贡献的西夏梁王,就这般身首异处,葬身黄河,而他在贺兰山下修筑好的陵墓,此时空空荡荡,不可能再有只言片语,通过那里使自己的名字流传后世。
没办法,便是眼下,嵬名安惠这个名字也已经被人遗忘很久了,在确定此人身份后,所有人都大失所望……须知,兴庆府在前,此战也已经成定局,那与明日即将到手的大功相比,一个什么鬼的梁王真的是毫无价值。
白牛纛陷落带来的崩溃在继续,继而席卷了整个河畔战场,而重新接手了指挥权的岳飞没有丝毫犹豫,直接下令全军鸣锣收队。
骑兵们接到讯号,也从血腥而无谓的追杀中清醒了过来,包括曲端与张景在内,所有出击的部队各自回到队列中,然后全军整队,继续行军。
不管如何,西夏人野外阻拦迟滞的尝试都彻底失败了,宋军击退了西夏人,这一日他们一直行军到日落,来到距离兴庆府二十来里正南方河畔方才停止。
此时,虽然已经天色近晚,但他们依然可以看到位于兴庆府城池与黄河之间的西夏王宫,或者说是西夏王宫的黑影,那片建筑太显眼了。
没有人请战去夜袭什么的,岳飞也直接下令全军继续妥当宿营,然后是治疗伤者,埋葬死者,整理军械,上报军械缺额,接着是吃饱喝足,随军进士顺势说了些典故,最后全军好生休息了一整晚……而这一晚,西夏人终究是没有来袭扰。
第二日,也就是四月初十这一日清早,宋军早早起来,饱餐一顿,然后便开始全军调整阵型,这一次,不再是什么复杂的应急阵型,而是恢复了全军正常建制,并做了一个简单的步兵居中、骑兵居两翼的标准进军阵列。
唯一值得一提的是,河中木排被当众解开,放任流散,辎重被尽量打开分发下去,所有人都得到了最大程度上的军械物资补充,而六千民夫也持弓佩刀,看护着盛放着口粮、军械的独轮车,列于大阵之后。
晨光从身后黄河上方照射过来,远处的兴庆府城并非毫无动静,斥候回报的清楚,但不用斥候回报,宋军也看的清楚,城东的王宫与城北的佛寺被西夏人主动焚烧了一部分,以确保城防的安全。
虽然知道,守城历来都得清理城外民居,但像西夏人这般主动清理掉自家王宫的,却还是少见。似乎西夏人的守城决心依然不可动摇,似乎此战依然还有说法。
不过,经历了昨日一战,已经无人再怀疑今日的成败了……他们很确定,西夏人真的是被自家一刀捅到了心窝上,虚弱到不堪一击。
“节度。”大概是昨日不免显得有些晦气,曲端又有些按捺不住了,直接催促起了岳飞。“进军吧!”
周围军将,包括兵部侍郎胡闳休都齐齐看向了岳飞,说实话,他们也按捺不住了。
倚着大河立马了好一阵子的岳飞眯起眼睛,视线顺着前方西夏皇宫升起的青烟向上看去,却正见状若奔马的贺兰山对着自己,而他终于不再犹豫,乃是将手中长枪高高抬起,复又重重砸下:
“全军进发,一直向西,今日誓要踏破贺兰山,了却国朝百年事!”,!
笑一声,然后回头相顾左右:“老张急了。”
然而,周围甲骑,包括岳飞的亲卫,闻言全都无声,只是一言不发去看曲大,而曲大也是再度醒悟,继而讪笑。
阳光从贺兰山下映照下来,复又荡漾在黄河上,端是盛景,但战事在持续,外面依然是弓弩齐发,西夏人依然是狠心不退,每时每刻都有鲜血在数百步外的厮杀线上浸润土地与青苗。与此同时,岳飞与胡闳休也依旧领着那面大纛继续缓步向前,然后忽然间,他们身后自家的号角声便响了起来。
“节度早料到如此,所以故意移交了骑军的指挥权?”胡闳休回头看了一眼,然后忍不住亮出了心中的疑惑。
“是。”岳飞没有辩解,或者说懒得辩解。“但也不是那般齐备的……西夏人去张景那里,我是早就有所预料,两千中军甲骑原本也是预备好要在阵内伏击的,但临到跟前才醒悟过来,战场之上,再好的想法都只是想法,人心还是要顺应的,否则得不偿失……再加上主帅没有亲自上阵的道理,这便干脆让曲都统去做了,他也正好想求些功劳。”
胡闳休当即颔首:“曲都统一开始应该与节度想法一致,下官刚刚见他让两千甲骑转向,却又下马不动,俨然是也存了在阵中埋伏,等后军自然退到跟前,再行突袭之策。”
岳飞颔首认可。
“但终究还是抢先动了。”胡闳休一时感慨。“其实节度与曲都统的计策才是最好的,若张统制能忍一二就好了……”
“张景凭什么要为大局而弃自家子弟兵?”出乎意料,岳飞这一次选择了摇头以对。“又不是京东那一回,狭路相逢勇者胜,双方都没得选,所以请田师中将军做了一回牺牲,这一次本是大局在我,哪里有为了万全而独独让一部为全局这般受损的?故此,刚刚西夏人一往后去,我便醒悟过来,张景这般资历的御营中军统制,骨子里是有傲气的,我若强为之,人家说不得会为了一口气而拼命……到时候徒劳坏了全军士气与人心。”
“话虽如此,节度如何预料曲都统会去援护呢?”胡闳休思索片刻,继续追问。
“因为官家常常教训他行军打仗不擅长团结友军、部属,他嘴上依旧对此类事不屑一顾,但心里还是上了心的……与些许个人军功相比,他其实更怕被官家厌弃。”
“为一方帅臣也难。”胡闳休闻言稍微一怔,却是避开了关于官家的话题,他不擅长这个。“亲疏计较,功过得失,上下左右,都有有所计较,还要保证大局不失。”
“这算什么难处?”岳飞闻言反而嗤笑起来。“又不是靖康前后,彼时多少人拼却一命,只为求一点生机,倒是不用计较这些,但谁想回彼时吗?而我军此时所谓艰难,却只是在大胜之下,要不要求全责备的艰难罢了。”
胡闳休一时也笑,但笑完之后,复又感慨:“西夏人此时倒正好不用计较。”
“所以说啊。”岳飞扭头看了眼西面贺兰山方向,彼处西夏人依然疯狂。“西夏人以为他们这般做,似乎还有生路,但咱们却比他们更清楚,他们一早便没了机会……因为咱们经历的绝境比他们多多了,一开始便知道他们用错了力气……无甲无械,仓促聚集,便是再疯再狠,又如何能赢?不过自己骗自己罢了。”
“天下事,多有类似,不仅是前后,便是相距不远,南北东西之间也多如此,断然改不掉的……当年咱们多少次不也是在骗自己吗,结果如何?”胡闳休也扭头相顾,一时感慨。“唯独咱们国家大些,还能一步步挺过来,西夏人呢?”
岳飞颔首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