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姜星火指了指被他扔在井边的文书,县衙小吏倒是费了一番心思,想要在国师面前表现一番文采,所以书袋没少掉,可惜成了给瞎子抛媚眼。
姜星火一个半步秀才境的存在都看不懂某些生僻到了极点的典故和字词,伱指望寻常老百姓能看懂?更别提这近乎骈文的行文方式了,华丽是华丽,可惜就是堆砌辞藻不说人话,车轱辘话说了一堆,一点有用的没有。
宋礼捡起来看了看,倒也明白了姜星火的意思。
“士农工商,农人是我们变法可以成为友人的,所以要给他们讲明白变法的内容,就不能用他们不懂的方式。那该是个什么标准?下面写文书的未必是坏心思,大明开国这么多年都是这么过来的,国师总该有个定夺,不然下面翻来覆去揣摩着改,不仅难办,还耽误时间。”
姜星火干脆利落地给出了标准答案。
“白乐天所谓‘老妪能解,妇孺皆知’,就按这个标准去写。”
“成。”
姜星火沉吟了片刻,复又说道:“第二个,钻研‘鸡鸣狗盗’、‘奇技银巧’的,未见得不是真正的‘士’。”
宋礼几乎心思稍转,就明白了国师是什么意思。
世界的时间线不是随着姜星火而移动的,在江南平乱的这段时间里,由于变法失去了最核心的人物,虽然姚广孝和卓敬等人还在继续推行考成法等变法内容,但终归是在舆论方面,无法借着祈雨之事更进一步。
京城里有很多士子,都在抱着传统的程朱理学理论不放,竭力攻击变法相关的内容。
而且,这股风潮,还有越刮越大的势头。
辩经当然重要,但眼下踏踏实实做事,培育出第一批手工工场对于变法来说,则更为重要。
毕竟,如果没有切实的制造力改变,那么变法无疑是无源之水。
所以京城里的消息虽然传到了这里,但不论是宋礼还是姜星火,都并没有回应什么。
但眼见现在姜星火提起了这茬,那么想来国师心中是有些计较的。
“国师说的是国子监科学厅的事情吧。”
“是,但也不仅仅如此。”
姜星火仰头看着树叶苍翠的大树,依稀看到了诏狱里那棵被朱高煦拔了的老歪脖子树的影子。
这里要说的是,王安石抨击的是‘孟尝君能得士’的传统看法,认为鸡鸣狗盗之徒只是成全了孟尝君的养士名声,没有安邦定国的才能,所以并不算真正的士。相反,士应该是大则足以用天下国家,小则足以为天下国家之用,因此士的要求应该是‘居则为六官之卿,出则为六军之将’,王安石的《读〈孟尝君传〉》,名为读后感,实则借题发挥,以表达自己对人才的看法。
但就像是姜校长跟丘校长在军官培养理念上的冲突一样,丘福要培养的军官,都是读《春秋》。不是,都是读《六韬》的数十万大军统帅,但实际上毕业了却只能指挥数十个士兵,这其中的能力要求错位不言而喻。
而对于官员来说,也是如此。
不论是进士出身的官员,还是国子监监生出身的官员,饱读四书五经不假,上岗后有一段时间进行“观政”这种适应性培训也不假,但归根结底,过去所学,跟当官所需,差距还是太大了,非是一时半会儿所能弥补的。
“这里有递进的两个说法,便是说,学科学的和学理学的,都该是‘士’;而且,既然是‘士’,既然是‘官’的预备阶层,那总该有个标准春秋时的‘士’还有君子六艺嘛。”姜星火笑着说道。
但宋礼是什么人?一部侍郎,正经的国朝大员,哪还听不出来姜星火话里的弦外之音。
宋礼干脆说道:“培养‘士’的这个标准怎么定,谁来定,都是涉及到了变法成败的根本说法啊。”
“我们需要建立一所新的学校。”
姜星火定定地看着宋礼,说道:“一所培养符合朝廷规矩,即将成为‘官’的‘士’的岗前培训学校。”
宋礼迎着初升的红日,看到了姜星火眼中的坚定。
姜星火把《临川先生文集》举起来,一页页书纸在晨光下走马灯般闪过,认真道。
“王安石变法变法输在哪?”
不待宋礼回答,姜星火肯定地说道。
“我想了许多时日,无非就是这两点,一是变法没有培养出新的得利阶层;二是变法不懂得聚拢大多数。”
“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王安石的失败,我们决不能重蹈覆辙。”
姜星火一下一下地用书卷拍打着手背,在井边踱步着。
“我们怎么才能吸取教训?培养新的得利阶层,我们已经在一步一步做了,虽然有波折,虽然不容易,但总体没出大乱子,眼见就要做好‘建立手工工场区’这最难的开头一步了。”
“我今日说了这么多,要跟你讲的,也是最重要的,就是后面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