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御史之言差矣!玉衡的昭示岂是人人都能解读的?若无太史令晓谕天机,你我俗人何以知晓天命?大案又何以在那么短时间内找出凶手?周御史难道有本事读懂玉衡,读懂天命?”
“下官确实不能。”
周穆面色肃正,“但天子法度,当赏罚能令天下鼓舞,而非令天下叹其不公!如今大乾北尚有戎敌,南有栖山教余党未净,关中刚历大旱,江北道又起水灾瘟疫,圣上却在此时,以耗费了朝廷十余年人力物力所建的行宫赏赐异姓臣子,实非明举!下官既忝居御史之位,职责所在,必须要进言劝阻。”
“至于太史令的功绩,圣上若要赏,大可以用别的方式。”
周穆继续朗朗说道:“譬如十三年前殊月长公主在渭山身故之事,至今没有定案,朝廷若能重新彻查,既告慰了长公主在天之灵、全了太史令之孝义,又能为当日丧命的上百随行宫人讨回公道,令天下百姓感念皇室仁慈爱民,比之赏赐宫苑,岂非更有意义?”
他语调高昂,一字一句。
然后话音落下,却令得整座大殿鸦雀无声,连丝竹乐音都停了下来。
刚刚恢复了几分霁意的太后,陡然又黯了脸色。
十三年前,殊月长公主在渭山骤然辞世,对外一直没有说明原因,之后永徽帝派兵在在江河南北的三十州府内大肆剿杀栖山教众,传闻皆推测与长公主之死有关,但刑部却一直没有定过案。
长公主是太后唯一的女儿,也是永徽帝唯一的同母手足,甚受宠爱。但太后和圣上既然都不追究死因,或恐涉及宫闱秘辛,朝臣们又哪敢主动谈及?时间久了,便无人再提、也无人敢提,成了跟二十年前晋王战亡之事一样,所有人心照不宣的禁忌话题。
张贵妃比任何人都更了解永徽帝的情绪,忙侧目暗觑,见皇帝喜怒不显,唇角却不易觉察地微微抿紧一刹。
这样的反应,上一次见到,还是去年下旨诛杀万年县县尹马氏全族之际……
张贵妃忙接过话笑道:“周御史怕是吃酒吃醉了,都忘了规矩了。后宫不得涉政,夜宴上这么多女眷,如此议论政务,实在于礼不合。再说,几位大人一会儿凶案、一会儿人命的,就不怕吓到席间的姑娘们吗?“
虞相忙借机拉了周穆退下,“我就说让你少喝点!少喝点!酒喝多了,都忘了不能在后宫面前议论国事了!有什么事情下次去中书省说,免得吓到娘娘们……”
说着,半劝半拉地拽着周穆出了大殿。
殿内的气氛依旧有些凝滞。
张贵妃见兄长张竦领着宋行全等几名官员候在正殿门口,转向永徽帝,眼波含笑:
“今日天降甘露,举国欢庆,实是大喜的日子。陛下要赏太史令,不如,也考虑一下他的终身大事?太史令去年就已及冠,相信长公主若在世,也乐意瞧见太史令早日成家立业、开枝散叶。臣妾见宋大人此刻就在殿外,陛下何不宣他进来,商议一下婚期?”
换作平日,她绝不敢如此明目张胆地置喙沈逍的婚事,但此刻却是天赐良机,借着调转话题的由头,也算是顺了皇帝的心意。
贵妃话音刚落,一旁的太后便沉了脸,将手中玉箸重重搁到案上。
右下首的长乐公主,则比祖母更快地有了反应,直接“唰”地站起身,甩帘疾走出来:
“父皇!”
永徽帝刚恢复了几分情绪,瞥了眼公主和太后,实在没心情在这个时候跟她们争执,对张贵妃道:
“婚期之事,以后再说。”
他想了想,缓缓靠到座背上,对内侍官抬了下手指,“先宣人进来吧。”
长乐挑衅地盯了张贵妃一眼,没再退回帘后,坐到二皇子肃王的旁边,望向殿门口。
张竦领着宋行全等几名官员入内,拜谢圣恩,又说了些恭祝祈雨顺利、天佑大乾的冠冕之话。
再又道:“宋司录得陛下赐菜,倍感惶恐。但臣以为,此次赈灾所涉粮饷数目巨大,若非仓曹协理,户部的赈济不会下放得如此顺利,特携他一同来向陛下谢恩!”
永徽帝还不曾见过宋行全。
当年冥默先生为寻解药,找到师弟郗隐,向其求要血焰天芝。后来,又将那个吃下了血焰天芝的小姑娘带来了京城,以换血的方式为沈逍解毒。
永徽帝疼爱沈逍,但到底是帝王,不可能事无巨细地整日照顾在小孩子身边,只晓得有人尽心为其治病便好。以至于后来冥默为沈逍与洛溦订亲,太后有意瞒下,他亦不曾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