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问雪焦黄的手,轻轻扶住少年的手腕。
许久,方才迟钝地低下头去,看着那柄刺穿自己肚腹的匕首。
【你以为,这样就能杀得了我,你小子,低估了师父,老子非得教训你……不可……】
【你从来都不是我的师父。】
【闭嘴!畜生,你竟敢,欺师……灭祖……】
【你从来都不是,】百里渠握紧刀柄,将匕首猛地抽出,毫不迟疑、又再一次重重捅进他腹中,【从你杀我父母,把我带到这里,一厢情愿要教我那些腌臜‘本领’时——你就是我的仇人了。你从始至终,都只是我的仇人而已。】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何来的欺师灭祖?
【好,好!逆徒,你……】
尹问雪忽的攥紧他手。
却并不试图阻拦,反而更用力地刺进脏腑、直穿过后背,任由鲜血流了一地,浸润衣袍,这才泠然大笑起来。
【好!好——你出师了。小子,带着我教给你的一身本事,滚吧!】
话落,黑袍下的身躯颓然倒地,灰尘四溅。
而或许是作为“出师礼”。
后来,百里渠亲手剥下了尹问雪的一身人皮,制成了他的所有收藏中,最后一件人皮衣。
“我们用了足足七个月,终于找到离开那座怪山的密道,却被一片毒瘴阻挡;百里渠又花了三个月,终于研制出了能解开密道关口毒瘴的解药,那之后,我们便分道扬镳,”谢缨说,“他一刻也不愿在蛇坑中多待,留下一瓶解药后、就此离开,而我,则又在蛇坑中呆了三年。”
埋葬了所有人,包括尹轲在内,残缺不全的尸体;
将整座怪山掘地三尺,搜出了尹问雪所有的藏书,以及,剑谱——
从前江都城中任性妄为、恣意轻狂的谢家儿郎,似乎早已死在了亲眼目睹父亲惨死的那一刻。
之后的每一日,他活着,只为想方设法让自己变得更强,至少,再不会像被投入蛇坑时般毫无还手之力,不会被毫无尊严地当做食物、或一件人皮衣。
“但我高估了自己。”
谢缨说着,忽的低笑一声:“若是人人都能依靠剑谱轻易练成这门剑法,它便不配称之为世之绝妙——恰恰是因为,并不是所有人都能领悟其关窍,所以,它才是尹问雪引以为傲的独门绝学。”
遑论,在得到那本剑谱之前,他甚至不过是个粗通拳脚的门外汉。
所谓那几招三脚猫功夫,也多是向押镖的镖师偷学而来,又仗着自己根骨上佳,自小力气奇大,因此,方能轻而易举便将其他同龄少年“镇压”。
但这点本事,在真正的天才面前,又哪里够看?
【剑出千山,身比龙蛇……不,是苍穹抱月……】
【苍穹抱月,风扫碧荷……】
那些奇形怪状的身法,晦涩难懂的剑招;
数十年寒暑春秋、方能领会的内蕴,远非他可轻易悟透,却令他在日复一日的修炼中,渐渐走火入魔。
无论何时,无论是梦是醒,恍惚间,总能看见尹问雪顶着七窍流血的凄惨死状冲他桀桀怪笑,又或是尹轲拖着只剩白骨的下肢,在满地血痕中向他爬来索命,蛇坑中的无数冤魂,父亲死前不曾合上的眼,一夜之间,过往种种,皆成他之梦魇。
【阿缨,你为什么要杀我,为什么……我们本可以一起活下去……是你亲手杀了我!我不放过你,我绝不放过你!】
【哈哈哈!小子,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与我有什么区别?】
【答应爹,你要好好保护妹妹……看着我!你向爹发誓,阿缨,你会不惜一切代价保护妹妹,哪怕是死!……你不答应爹,爹死也不会瞑目!】
为什么?
【阿缨,听娘说,你妹妹她,她和你不一样……不!不,不要说,阿缨,这就是你妹妹,这就是!你不能说出去,谁也不能。】
为什么?
曾被自己刻意遗忘的记忆,似乎在这一刻,渐次拂去蒙尘的残灰,露出真容。
他想起了妹妹“出生”的那一日。
想起自己贪玩溜进母亲房中,却亲眼看见浑身是血的小婴儿被草草包裹,而另一个干净的、躺在襁褓中,睁着一双无知清澈的大眼睛,骨碌碌打量四周的孩子,被产婆高呼“恭喜”抱在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