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嗑着瓜子翻话本的十二娘冷不丁抬眼,见自家妹子痴痴望向自己、半晌不发一语,却误以为她是馋了——当即从桌上瓷碟里摘下一串,顺手便扔人怀里。
“喏,”十二娘道,“傻姑娘,拿去吃,管够。”
“你如今喜欢葡萄了?说来,四姐姐窖中还藏着两瓶葡萄酿呢,回头我偷……要来给你喝。”
沉沉默然,见她眉飞色舞、一脸兴起,似已开始计划起如何“讨酒”,却不由地怔住。
低下头,看了眼怀里的青葡萄,又抬头望向笑意盈盈的十二娘。不知想到什么,银盘似的圆脸上,忽却便勾出个轻轻浅浅的笑来。
她曾在开元二十四年闭上双眼。
以为自己的一生就此结束、留下万般遗憾,无与人说;
>>
可,老天垂怜,却让她在永安七年,以另一个早逝姑娘的身份,再次睁开了眼——
若说最初她还有几分疑心,觉得怕不是众娘子认错了人,百般解释,万般推脱,惹得众人头疼不已。
后来,一向话少的十一娘,却偷偷将袖中一只小巧精致的镏银手镜塞进了她手里。
她对着那面镜子,足足照了三日。
终于确认,镜中的这张脸,的确不是她看了十七年的那张脸。
不仅不是她的脸,待她下了地、走上一圈才发现,如今的这具身子也与从前大有不同,连个头都高了不少。白白胖胖,手臂如藕节:若说从前的她,是瘦黑小的一小撮,如今的“她”,便是高白胖的“一大块”。
美不美的暂且不论,各人有各人的定说。
但她有时却忍不住想:若是,没有在大伯府上忍饥挨饿的日子,没有吃不饱饭、整天干活,父亲、哥哥、阿娘,个个都生得高挑白净,也许,她本该也是这般模样吧?
“又在看你那双手了?”
她正盯着自己那雪白细腻的胳膊发呆。
十二娘却不知何时凑到窗边来,半边身子搭在窗框上,眼神上下扫了她一眼,笑道:“好啦,圆润就圆润些,至于整天看么?你瞧四姐姐,休夫回来之后,整日吃啊吃的,不也吃得足有三个我那么胖,心宽体胖,性子也变得开朗许多,我看你如今这幅样子,倒比从前以泪洗面、瘦得不成人形的时候好多了。”
“……啊?”
沉沉回过神来,一脸愕然:“我,以泪洗面?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
为情所困呗。
“……”
十二娘忽的表情微僵。
似觉自己说错了话,一呆过后,忙又掩饰似的摆了摆手,“没有、没有,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了,”十二娘道,“我的意思是说,你身上的肉可金贵着呢。那都是七姐四处收来的灵芝仙药、拿白花花的银子养出来的,你‘睡’着、吃不下,便都捣成泥弄成汁喂给你吃。从前瘦不拉几的时候,你说你多不显眼?丢人群里便找不着了,如今却好看多了。既是好看,你便不必整天看着你这胳膊发愁了。”
“……”
沉沉失笑:“我不是发愁。”
“那你整天发呆,没事就盯着这肉胳膊做什么?”十二娘伸手,捏了捏她胳膊上的软肉。
“我是觉得很好看呀。”
沉沉眨巴了两下眼,把手掌盖过来、翻过去,玩得不亦乐乎,嘴里又忍不住喃喃道:“没有茧子,很白净,一看就是没干过活的手,还有胳膊,你看,胳膊上的肉——”
只有不干活的人才能养出这富贵肉来呢。
谁料,没等她说完。
“呔!”
十二娘却忽的脸色一变,将手中话本子卷成筒,一下敲在她脑门上,“说什么胡话呢!你在梦里干活呀?”
“呃……”
“谁让你干过活了!”
女人瞪大一双美目,满眼不可置信:“说清楚,真的假的啊?十六娘,你何时干过粗活?咱家、咱家便是最苦的时候,那年,从江南迁来辽西,赶了几千里路,路上可也没叫你吃过苦吧!连我都被使唤着提过一次水……都没舍得叫你提呢……难道那些奴才背地里欺负过你?还是那些掳你走的贼人?你且说说,是谁!”
“我、我我……”
“是谁,快说,是谁!”十二娘把话本子丢开,张牙舞爪地捏住她的肩膀,“我扒了他……不对,叫七姐去扒了他们的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