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机离开的时候还狐疑地盯着向云来看了两眼,看得向云来毛骨悚然。车尾灯消失后,周围一片黑暗,只有稀少的灯光隐藏在一公里外的54号站台。向云来会遇到她俩纯属偶然:他对那一瞬间“不存在海域”的汤辰耿耿于怀,去汤辰家找她的时候,恰好遇到了正从汤辰家中离开的邢天意。向云来对邢天意也全无好感,但当时多亏她帮忙才打开斗兽场的库房,他潦草地打了个招呼。汤辰从家中走出来,低头看手机:“打车得先走出王都区,我直接搜54号站就可以吗?”抬头时,三个人面面相觑。向云来:“你们去54号站?我也去。”他面不改色地撒谎,“我特别熟悉54号站。”三人挤在车上,各怀心思。邢天意允许向云来同行,是因为向云来和她一样讨厌血族,若是向云来和血族发生争执,她就可以从旁观察,收集更多信息。汤辰没有反对,是因为她信任邢天意,也信任向云来,虽然54号站足够神秘和吸引人,但毕竟是血族的聚集地,多一个人她就多一份安心。向云来同行的目的则简单很多:他知道隋郁今晚就在54号站,而且两个女孩到偏僻地方去,他不放心。但往54号站没走多远,邢天意就识破了:“你来过?你熟悉?”向云来万分真诚:“我听过。”邢天意翻了个白眼。向云来忽然感到很有趣:和汤辰在一块儿的邢天意,跟孙惠然身边草莓挞般甜美可爱的邢天意,仿佛是两个人。汤辰试图缓和气氛,邢天意却伸手拦住了往前走的两个人。她嗅觉灵敏,前方只亮了两盏照明灯的站台上,弥漫着浓重得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向云来一路上其实精神都紧绷着,邢天意拦住他们,他立刻条件反射地释放了象鼩。但汤辰毫无动静,向云来瞥她一眼,象鼩同时化作雾气,弥漫四方。“我过去看看……邢天意!”向云来刚往前走,试图把两个女孩挡在身后,邢天意却已经跑向了54号站。越是靠近,血腥气仿佛铺天盖地。小房子的门开着,半截人身滚落在门外。向云来从未如此全神贯注,他驱动精神体的雾气进入小房子,往楼梯下延伸。隋郁呢?隋郁是否安全——很快,他察觉到了银狐的气息。但同时,他也发现了斗鱼的踪迹。“出事了。”向云来忍着恶心想走进去,却被邢天意拉住。“别动!”三人屏住呼吸。一种奇怪的响声从楼梯下方的通道传来,有什么正在疾飞,带着坚硬的锐物,在通道的天花板和墙上撞击出一连串的响亮声音。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邢天意忽然一把将向云来和汤辰推到灌木丛中。与此同时,浑身披挂鲜血的孙惠然,从通道中如一只巨大蝙蝠,旋转着飞出。她掠过门口,与惊愕的邢天意打了个照面。但她没有停留,起伏着奋力拍打翅膀腾空而起,往一旁的荒地飞去。“然姐!”邢天意在瞬间恢复了她那无助、天真的声线,转身追了上去。此时站台上,负伤的弗朗西斯科正抱着琳的尸体。谁都没有想到,孙惠然居然以巨大的力气折断了哈雷尔控制住她的骨翅。那骨翅扎进血族的身体,仿佛瞬间生根,往孙惠然肩膀的肌肉和骨头里钻。这是哈雷尔这样的长老才能拥有的、由骨头组成的巨大翅膀。它们可以腾飞,也可以作为武器,同时也证明了这些寿命极长的血族已经并非人类。血族无法违抗骨刑,受刑之人难以逃脱、难以痊愈,而骨头造成的创伤还会永远地疼痛,时刻警醒不够乖的血族,世上仍有其他东西能制伏他们。骨翅十分坚硬,但骨头和骨头之间存在连接的缝隙。孙惠然正是施力于这些缝隙,拧断了骨翅。这是哈雷尔自成为血盟长老以来,第一次受到如此匪夷所思的屈辱。从未有人敢违逆过他的骨刑,所以他大意了。骨翅被折断的瞬间,罕见的痛楚传来,他看见孙惠然从天花板上坠下,左右的肩膀上还深深扎着他的森白骨头。但孙惠然没有落地。她在坠落的时候忽然甩动翅膀,身体随即旋转,扑向了一旁受伤的弗朗西斯科。弗朗西斯科身边的正是为他充当收费树洞的琳。琳行动速度极快,眨眼跃到孙惠然身后,猛地掐住了孙惠然的脖子。她尖利的指甲已经扎入孙惠然颈脖,孙惠然在虚弱中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力气,厉声长叫,狠狠地从自己的左肩拔出了哈雷尔的断骨!仿佛把一截生根的植物硬生生拔出地面,她的伤口变得更大、更深了。但她手握断骨,毫不犹豫,反手刺入了琳的喉咙。一切都在刹那间发生。来自哈雷尔的骨头成为了孙惠然最称手的武器。她拔出骨头后,琳吃惊地捂住脖子,那伤口果然无法愈合。孙惠然挟持着琳,只犹豫了一秒钟便低头吸食琳的血液。“艾达!!!”哈雷尔狂怒的嘶吼在站台与轨道之间卷起了旋风。他扑向孙惠然,孙惠然却后跳躲过他的袭击,把琳的尸体丢向了哈雷尔。她知道,哈雷尔很疼琳。这个只喜欢夺走他人性命、不喜欢转化新血族的长老,漫长的一生中只转化过两个人:弗朗西斯科,还有他最喜欢的孩子,琳。哈雷尔无法放开琳的尸体。他甚至不能相信,自己最疼爱的弟子已经被孙惠然咬死。琳的脸孔呈现出失血的苍白,绿色的眼睛半睁着,她死于哈雷尔的骨头和孙惠然的牙齿。一声巨响!狂怒的哈雷尔背后再度生出骨翅!原本被孙惠然折断的那两只翅膀已经复原,而新生的这两只更为健壮庞大。四只翅膀就像四根瘦长的手,哈雷尔把琳的尸体交给弗朗西斯科,借助四只骨头构成的巨爪在墙壁上攀爬,以极快的速度朝飞出通道的孙惠然追去。向云来和汤辰被邢天意推到灌木丛之中,摔在轨道上。两人才刚爬起,另一个比孙惠然更奇特的怪物从门中冲出。银发血族的脸庞也失去了人的形态,他和孙惠然一样拥有竖立的双瞳,鼻子前突,像正在狩猎的异兽。突然,他转头看着向云来和汤辰的位置。向云来无法动弹。即便在斗兽场中看到兽们厮打、看到狼人和孙惠然殴斗,但那些至少还保持着人类的手脚形态——眼前的怪物看起来像是人,但更似四只翅膀的大蛾子。他非常恐惧,但他不能移动。汤辰正缩在他的身后。精神体的气息从未如此激荡,他在瞬间后悔:为什么不让擅长战斗的隋郁教自己怎么自卫?随即,他脑中掠过一丝诧异:他的象鼩彻底化为雾气,弥漫在54号站台的地面建筑周围,而他和汤辰就在这雾气的中心。此时此刻,任何一个向导或哨兵进入雾气范畴,向云来立刻就能察觉他们的海域。他可以选择进入或者远离,但他必然能感受到海域的恐惧波动——但身后的汤辰,什么都没有。
向云来已经说不清自己是害怕眼前的怪物,还是更害怕身后异样的汤辰。但哈雷尔对向云来毫无兴趣,他振动翅膀飞了起来,前方的荒地上空还残留着孙惠然踉跄的影子。就在他试图振翅追击的时候,雪亮的车灯忽然从54号站前方扫过。闪烁的警灯正穿过道路,飞速往这里来。似乎是看到了半空中的人影,警笛也随之鸣响。“哈雷尔!”隋司从小房子中冲出来,“不要因小失大!”骨头的翅膀在夜风中空空地扇动。哈雷尔眼看着孙惠然的影子彻底消失,最终不得不收起翅膀,慢慢落地。把警察带到这里来的,正是向云来他们那辆滴滴的司机。两女一男,到偏僻的地方去不知道要搞什么事情,十分可疑——警察正在附近巡逻,接到报案信息后顺便拐了个弯过来调查,不料遇上了大案。哈雷尔对普通人类没有一丝恐惧,对警徽、警车也没有任何感觉。但隋司提醒了他:他们为什么要清除孙惠然?为了血盟在国内的发展,为了下半年的国际特殊人类论坛。此时如果他跟警方起了冲突,一切全都竹篮打水。隋司走到一旁打电话,很快,危机办的主任便联系上了在场的警察。普通人类、特殊人类以警车的灯光为界限,泾渭分明。“这是杀人”“血族不也是人吗”“我们不能确定下面有没有普通人类”……带队的警察与电话的人互不相让。争论了十几分钟后,他把手机交给隋司。隋司接听后,转头联系了仍停留在站台上的隋郁,让他和站台上的血族全部回到地面。隋郁是跑着上来的。他一分钟也不想跟血族们呆在一起,更何况他已经察觉到了向云来的精神体气息。踏出小房间门,他先看到隋司,随即准确地在一旁找到了与汤辰呆着的向云来。他没有立刻跑到向云来身边,而是先对隋司说:“这里你来处理,是么?”隋司第一次在自己弟弟的脸上看到如此新鲜的神情:尽管周围全是人,他眼中却没有一丝的恐惧和忍耐,狂喜、畅快、紧张、局促,如此复杂,如此令人惊奇,这些从未在隋郁身上诞生过的表情让他的弟弟像一个寻常人了。隋司扭头看着向云来:“他是谁?”隋郁不答。隋司:“我在站台的时候发现有向导在窥探周围的环境。是他吗?”隋郁:“他没有恶意。”隋司:“所以他是谁?”隋郁只好坦白:“他就是帮我忙的那个向导。”隋司:“哦?”他的语气里有几丝说不清的兴趣。愈发紧张的隋郁提醒他:“孙惠然已经出现了,我们不需要再委托他帮忙。”“打个招呼而已。”隋司笑着说,“你紧张什么?”但警察过来与他谈话,他无暇分身。隋郁立刻趁机溜到向云来身边,两人目光碰上,各自都是一半喜悦,一半紧张。向云来看到隋郁还有另一份安心:“发生什么事了?那个大蛾子是吸血鬼?”隋郁低声道:“嗯,刚刚跟我说话的是我大哥。”向云来对他大哥没好感也没兴趣,敷衍地接话:“哦,你们长得好像。”他说完看见隋郁衣角的血,吓了一跳,“你受伤了?!”隋郁把站台上发生的事情简略说了,向云来听得一愣一愣的:“血族和孙惠然……自相残杀?”隋郁:“孙惠然呢?”向云来指着荒地:“飞那边去了。”孙惠然并未飞很远。她失血太多,又身受重伤,能逃出站台已经耗尽了力气。死亡的预感从未如此清晰,她看见一弯半月挂在天上,昏沉中想起了许多年前银色的河流和悬挂天空的明亮月亮。她或许早就死了,死在第一次背叛爱人的时候,死在拉斐尔的牙齿下,死在一次次改头换面、更换名字和身份的岁月里。她恨透了哈雷尔,连同那些安全的、傻笑的血族。一时愤怒,一时哀怨,一时憎恨,千万种复杂的感情在她胸口里翻腾,她支撑不住,斜着往树林栽落。右肩还留着哈雷尔的骨头,它们令她浑身都痛得颤抖,原本被同族伤害的疼痛是这样惨烈和持久的。但奇特的是,琳的血液又正在治愈她的内脏。她受伤的骨头和脏器正在以久违的惊人速度恢复。孙惠然一时间还理不清这其中的关窍。她闭上眼睛,握紧了手中充当武器的长老骨头,用最后的力气拍打翅膀,试图降低坠落的冲击。但她却稳稳地落在了一个怀抱之中。“然姐。”接住她的人因为承受不住她的体重和坠落的冲击,抱着她在地上滚了两圈,爬起来又更急切地喊,“然姐!你受伤了。”睁眼就看到流泪的邢天意,这感受实在谈不上好。邢天意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总是笑着的,偶尔的哭泣,两个人都晓得是情趣和心机。但邢天意现在哭得可真是厉害,眼泪那么大颗,眼睛那么红。怎么哭比笑更让人心头颤动呢?孙惠然不知道。她慢慢抱紧了邢天意,紧得让她自己都诧异。“你不会离开我,对吗?”她问。邢天意的手温柔地轻抚她疼痛的背脊,带着哽咽的鼻音:“只要你不离开我,只要我还没死……然姐……然姐,我吓坏了,我真的……怎么办?你发生什么事了?我要救你,我……”邢天意哭得结结巴巴,孙惠然靠在她的肩膀上,笑得像喟叹,最后彻底地、放心地把自己的重量交给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