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瑛前一日翻阅军中文书直至四更才休息,却总觉朦胧中有什么隐隐浮现,想去看时又看不清楚。次日清晨天色方明,谢瑛便已起身。说是起身,不如说他几乎彻夜未眠,他踱着步在园中读书,读至欣然处,不由得连连赞叹,冷不防一只手伸来,与他抢书,谢瑛自然不肯放手,便怒道:“何人竟敢如此放肆?!”在军中待久了,话语不免带上了杀伐之气,抬头一看,却是谢珧站在面前,一脸讶异之色。
谢瑛口气立刻软了:“珧儿,你怎么在这里?”
谢珧被吓呆了,良久才红了眼圈道:“兄长,昨日我们不是说好了?你……你竟如此待我?”
谢瑛手忙脚乱道:“不,不是,兄长不是那个意思……珧儿,你莫哭,听我说……”
谢珧也不理他,只是扭头就走,谢瑛忙追了过去,一路曲曲折折绕到了游廊角落,谢珧猛地站住,谢瑛也忙停下脚步。
谢珧转身笑着看向谢瑛双眼:“此处隐蔽,镂空处可以看到四周是否有人偷听。兄长,有些事,我今日定要知道。”说着压低了声音:“我知道之前凤栖郡战事,洪亓将军虽没有吃大亏,又收回了栾城,但栾城这个粮仓毕竟被烧了,供给不了军中不说,恐怕凤栖郡挨不到夏收便要绝粮。听说青林县绝粮一月,已有饥民流散到凛川郡了,是也不是?”
谢瑛看着她的神色,方知自己是被下了套,只是谢珧推测与当下情势确实相符,当下还不知如何作答,便听谢珧继续道:“此次章冲蛰伏许久才出兵,必是有了充足准备,又在凤栖郡驻扎两月,期间多有抢掠。眼下洪将军方收复凤栖郡,第一件事当是抚平民心。民以食为天,我若是兄长,便先只留一个月的军粮,剩下的赈济灾民,然后再自己周旋借粮……”
谢瑛正是如此打算,然军中之事不可外泄,便低声一句“胡闹”打断了谢珧。
谢珧急道:“我是不是胡闹,兄长最清楚。你前日那番话,我回去细细思量过了,兄长是觉得我年纪尚小,无甚阅历,更无甚作为,又岂能与闻大事。可珧儿已同三年前不一样了,阿姐体弱,母亲早逝,祖母时常风疾发作,我管理府中事务已有一年多,近来又操持了祖母的寿诞。我日常也看些父亲案上的邸报,方才一番话是从邸报中推测而出,兄长该知道我并非胡言乱语。前日随父亲去往军中,对军中之事也曾留心,府中事务并不比管理军中事务更简单,其繁密细腻之处更甚军中,若真能有这个机会,珧儿不一定便做不了。先朝又有多少人从大族家令一路做到朝廷公卿的,兄长熟读史书,自然应当知晓。”
谢瑛回想起昨夜父亲说过的话,虽并不全然认同,却仍然决定照着父亲的吩咐开口道:“珧儿,我从来不曾轻视于你。我是你的兄长,自然知道你从小便冰雪聪明,”说着自嘲似的笑了笑,“开蒙之时,我默不了的句子,你在旁略听几遍就能烂熟于心。我自负才高,在你面前却也只能甘拜下风。你我不幸生逢乱世,终日纷争不断;却有幸生于士族之家,在这乱世之中方能得以保全。父亲与我还有族中子侄,无一不是为了谢氏,其中自然也有珧儿。人性本恶,战火中便更是如此。谢府之外,潆阳之外,并非安乐天地,珧儿的眼睛生得这般好,阿兄不愿你的眼睛看见这些。”
谢珧目光闪了闪,眼中渐渐流露出失望的神色。
谢珧昨夜本来要把之前的线索告诉兄长,便叫青萝盯着芷兰苑,谢瑛一回来就立刻告诉她。等到很晚,绿萝才气喘吁吁跑回来跟她说谢瑛回来了,谢珧正要冲出去,却听到青萝又在背后喊:“但又被老爷叫走了!”谢珧脚步一顿,还想在兄长去见父亲之前拦住他。但她一路匆匆赶过去,却正好看到谢瑛的背影消失在门后。
谢珧在门前踌躇了一阵,还是凭借十几年在府中躲藏的经验,找到了一处适合听墙角又不会被发现的草丛,闪身躲了进去。正好听到父亲说自己的一番话,兄长前日才与自己共谋了寿宴之事,此刻却不肯为他辩驳一句,她气不过,只觉得浪费了自己辛辛苦苦准备的鸡丝面,心里道一声:哼,早知道就不给你准备!
谢元与谢瑛商议结束,谢珧暗暗跟在兄长身后,想跟他争个公道,却见他的身影在月光下显得格外颀长,似乎比三年前瘦了许多,那冷光似一层白霜压在他肩上。谢珧一时便泄了气,叹了一声,回自己的朱栾苑了。
谢珧今日本想着说自己的这一番推断能博得兄长赞叹,好让兄长去劝父亲让她也能参与谢氏的谋划,可是却未想到,原来兄长与父亲的想法竟然是一致的。而他们所忧虑的,不是她的资历,不是她的才干,而是她身为女子的身份。而女子自来都是该受保护的。
谢珧有些苦涩地笑道:“原来阿兄与父亲想的是一样的。”说着抬头直视谢瑛的双眼。
谢瑛听到谢珧用这样的语气以幼年时的称呼叫他,竟莫名觉得十分疏离,心中不是滋味,皱眉道:“珧儿你……”
谢珧点点头:“不错,我昨夜偷听了父亲与阿兄的谈话,也知道父亲让阿兄劝我远离这些事,只安心等着找个好郎君,日后出嫁,做个好妻子。我原本以为,阿兄会替我辩驳,可是你没有。”
谢瑛想开口,谢珧却不给他机会:“我还留了一丝希望,以为阿兄只是因为不想惹父亲生气才那么做,可是方才一番话却让我知道,原来阿兄与父亲想的一样……”
看着谢珧眼中的失望神色愈发浓重,谢瑛竟一时无言以对,谢珧便深吸一口气道:“阿兄无非是觉得我一介女子,如何能参与族中之事,朝中之事,乃至天下之事?作为女子,我便应当终日在闺阁之中,做做女红,管管家事,到了岁数寻个好人家嫁了。出嫁之前由父兄保护,出嫁之后由夫君保护,一辈子之做一棵攀附乔木的丝萝。可我却不这么觉得,凡是男子能读的书,女子同样能读;男子可出的谋划,女子同样能出。与男子相比,女子既不缺手,亦不缺脚,凡事男子做得,女子如何便做不得?还请兄长赐教。”谢珧一番话说得气息急促,神色也从失望转成不甘,似是要将一腔怨忿和不解宣泄而出,想向面前的兄长,向天下人寻个答案。
谢瑛不曾想过自己一番话竟能引得妹妹如此反应,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却听谢珧道:“阿兄可知一月前,章冲占领栾城,而后下令屠城之事?”
谢瑛不知她提及此事是何用意,便回了句:“知道。”
“那凤栖郡吴氏一门几被杀灭一事,阿兄自然也是知道的?”
“……知道。”
谢珧转身看向庭中玉兰,此刻已经凋零满地玉白花瓣:“吴氏如今最显耀之人,乃当朝太尉吴建,族中子侄也多有在各地任职的,我记得章冲帐下便有一人,此人也曾献出良谋助他得胜。但他却没能保全自己的家族。我们谢氏与吴氏比起来,地位、势力又有哪点比得上呢?”
谢瑛一时语塞,谢珧又道:“但栾城吴氏却有一家得以逃脱灭顶之灾,正是因了女公子吴熏提早觉察了章冲军队动向,没有相信章冲劝降之言,家中父兄在外,她却临危不惧,带着全家人去往乡下田庄,才躲过一劫。这可与她的父兄有何相干?”
谢瑛默了良久,方道:“我曾见过那位吴姑娘,确是有才干,只是命途不顺。”
“阿兄你方才也说了,乱世之中,活着便是有幸了。”谢珧语声清冷
谢瑛望着谢珧侧脸,她似乎不是在看向庭中玉兰,而是看向了无穷的远方。他一时竟觉得有些不认得面前这个从小看着长大的妹妹了。
“至少,我要把能多活一天的筹码,攥在自己手中。”
谢珧面向谢瑛,眼神闪了闪:“也想把家人多活一天的筹码,攥在手中。”
谢府门外,一名劲装武士将令牌亮了出来。那令牌以黄铜铸成,上面一个“洪”字,底面饰以云纹,还有一只作为徽记的鹞鹰展翅凌于令牌之上。
武士开口道:“洪将军有急信传来,我要见谢瑛公子。”
谢府众人早被谢瑛吩咐过若是有人出示洪将军令牌便要立刻通禀,不得有片刻延误,那人凑近令牌看了看,确定并非假造,便立刻飞奔前去寻找谢瑛。谢瑛却不在房中,那仆从寻了半晌,才远远看到谢瑛站在游廊下与谢珧攀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