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银止川去秋水阁时是下午,竹阁席挂在窗户上,将绵软的日光切割成一条一条的。
落在桌子上微微地晃。
照月没有用花钿与脂粉,只很细白纤瘦的一张小脸,拥着琵琶,有一搭没一搭地出神拨着弦。
银止川走过去,轻轻地咳嗽了声,女子才回过头来,看见他微微地一怔,然后笑了笑。
“你与你四哥长得真像。”
歌姬一开口,就如此说。
她给银止川倒了茶水,薄薄的一杯,慢慢推到对面,低声说:“请不要嫌弃,随意坐吧。”
秋水阁的下午是没有什么人的,乍然感受起来,还算安静,有种与晚上的喧哗孑然不同的静谧。
歌姬的头是略微侧着的,发间有一支金色的钗子,上头的流苏一直在因着她的动作微微摇晃。
“为何没有离开秋水阁?”
想了想,银止川还是开口问。
“这里挺好。”
照月淡淡说:“我也不想去秦府。”
银止川一怔,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答案。
“我这一生,只有两次想离开秋水阁。”
穿着藕色轻纱的歌姬望着卷帘外,轻声说。
她是那种很纤细的女子,抱着琵琶的手腕盈盈不及一握,看着像一只失群的绵羊,可怜羸弱,很容易就激起男人心中的保护欲。
风尘地的女子、少年多是这样的气质,那样的保护色能让他们更容易地在这里生存下去。
只有西淮不同,他像是一柄沉默但锋利的冷刃。
银止川不合时宜地想,他能激起的,反倒是人的摧毁欲。好比愈是纯粹易碎的珍宝,就愈是让人想要摔碎在地上。
“第一次,是我刚进秋水阁的时候。”
照月接着轻轻说:“那时我爹娘送我到阁前,然后转身离去。我在二楼雅阁的窗户前,想就这么跳下去,跟他们一起离开。”
银止川抱臂,并不出声,就这么默默地听她说着。
“第二次,是你四哥在君子楼上舞剑的时候。那时整个星野之都的女子都推窗而看罢?”
照月微微露出一个笑,道:“多少名门娇女嫉恨我呢?能得到你四哥那样男子的爱。”
银止川心想,那可不,我哥当初为了这一舞剑,回去藤条都给老头子抽断了三根。
“那时候,是我第二次想离开这里。”
貌美的歌姬怅惘说:“只要你四哥愿意带我走。”
什么?
听到此,银止川倒是略微吃惊了,难道当初银止行和照月分离,竟然是他四哥主动放弃的么?
“后来是为什么闹翻呢?”
照月低笑着,兀自低语道:“是因为他在要来替我赎身的那一晚,因营中有突如其来的排演,没有如期赴约。那一刻我才明白,我与他是多么地不合适。”
看着银止川不解的神色,歌姬略微一笑,问道:“你们男人无法理解是么?天下、军功、声名,排在比女人靠前的位置,是你们觉得理所当然的事情。”
“这也是我后来问你四哥的:倘若军令和我的性命放在天平的两端,在他心中,哪一个更重要?”
银止川心里陡然有种不祥的预感,果不其然,歌姬漠漠说:“你四哥回答:军令更重要。”
“若有朝一日,我被敌军所擒,阵前为质,他救不了我。”
“——多么讽刺啊,他说他喜欢听我唱歌,但是为了天下和君王,他会用寒箭射穿我唱歌的咽喉。也许他会用一生来缅怀我的死,终身不娶,永不续弦。但是于我而言呢?我的一生依然就这样结束了。什么也没有得到的,死在自己心爱之人手上的一生。”
银止川愣愣看着她。
“你们男人总喜欢用心爱女人的牺牲来凸显自己的忠诚与舍得,所谓杀妻明志,自断软肋。于是后世赞赏你们男人的大义灭亲,但是于女人而言呢?她只得到了一个负心汉。‘英雄失去了心爱之人,太悲凉了’,不是吗?”